憤青船王(上)
曾有記者問柳傳志,你最佩服的民國企業家有誰?柳說,只是看看,了解不多,對盧作孚很敬佩。日前去重慶演講,當地人問我,你對哪個重慶企業家的印象最深?我說,盧作孚。席間半數重慶人做茫然狀。他們忘了一個最應該感到光榮的兒子。
1929年開春,盧作孚從一個叫譚謙祿的商人手里買下一艘輪船,改名“民望”,這是他的民生輪船公司的第三艘船,從此,民生逐步成為重慶長江水段的最主要的民營航運企業。這個人有著典型的川人長相,面龐削瘦,個子很小,看上去顯得十分文弱,做起事來卻干勁十足。這一年他才37歲,但是見到他的植物學家胡先則在一篇《四川杰出人物盧作孚及其所經營之事業》一文中描述說,“在人眼里已是貌若五旬,須鬢蒼白”。胡繼而說,一經接觸,就能感受到盧作孚的理想家氣質,目光冥然而遠,聲音清而尖銳,辦事的熱忱,舍己為人的精神,處處都像個宗教改革家。這是一個亂世中的理想主義者。
盧作孚出身貧寒,他的父親是一個麻布小販。他少年時是一個“愛國憤青”,18歲就加入了同盟會,能把孫中山的《建國大綱》一字不漏地背下來。他只有小學學歷,卻當過算術老師、國文教員、《川報》主筆和總編??斓?0歲的時候,他突然意識到,在這個亂世之中,靠一支筆不但救不了國家,甚至連自己的生命也被虛耗。他曾去南通拜訪張謇,目睹“狀元企業家”的實業發達及南通面貌的更新,一時頗受鼓勵,終于下定了投身實業的決心。1926年10月,他籌集5萬元創辦民生實業股份有限公司,購船一艘,來往于重慶到他家鄉合川縣的航運生意。
盧作孚是文人出身,卻有驚人的商業天才。當時長江航線上的民營船運業非常落后,航期不固定,往往客滿才發,客運與貨運也混攪在一起,臟亂不已,客戶服務更是談不上。民生在制度設計上有許多創新,盧作孚為公司設計了很多基本管理規則,從“經理須知”、“船長須知”到 “駕駛員須知”、“輪機須知”、“理貨須知”、“茶房須知”、“水手須知”,分工明確,責任到位,實際的工作方式、程序,從早到晚,從開船到靠岸,應有的工作都規定得詳細無遺,從一開始就儼然是一個現代的航運企業。長江有一個冬季枯水期,航運往往無法保證四季定期,盧作孚的第二條船就是專門在上海定造的,載重只有34噸,吃水很淺,適合枯水期航運。
當時的四川省被川系軍閥劉湘、楊森控制,名義上服從南京政府,卻是割據的局面。所以,盧的事業沒有受到國民政府的國家主義的影響。到1929年,民生3條船的總噸位不足230噸,比許多公司1條船的噸位都不如,但盧卻雄心萬丈,決心以小搏大、統一整個長江上游的航運業。他實施了有效的兼并策略,將重慶上游至宜賓一線、下游到宜昌一線的華商輪船公司逐步吃掉。民生的原則是,只要愿意出售的輪船,不論好壞,民生一律照價買下。愿意與民生合并的,不論負債多少,民生一律幫他們還清債務,需要現金多少即交付多少,其余的作為股本加入民生。賣船給民生或并入民生,所有船員一律轉入民生工作,不讓一個人失業。接收一條船,就按民生的制度運轉。到1931年前后,民生船只數達到12艘,總噸位擴張到1500噸,員工人數500多人,已成長江上游最大的民營航運企業。
盧作孚從投身商業的第一天起就懷抱著濟世的理想,因而有著特別的焦慮與悲憫,在日后一篇總結畢生經商心路的文章《一樁慘淡經營的事業》中,他寫道,“我自從事這樁事業以來,時時感覺痛苦,做得越大越成功,便越痛苦?!蹦贻p時的他崇尚革命,時刻準備做一顆喚醒民眾的“炸彈”,而成為企業家后,卻心境大改,愿意以更為建設性的方式來實現改善社會的理想,他自比為“微生物”,他說,“炸彈力量小,不足以完全毀滅對方,你應當是微生物,微生物的力量才特別大,才使人無法抵抗?!睆堝朗降睦砟畛蔀樗哪繕?。
在民生事業規模初具之后,他便仿效張謇在北碚嘗試社會試驗。北碚是重慶附近的一個地區,山嶺重疊,交通困難,此間地處四縣之交,兵匪橫行,無人管束,城區骯臟混亂。盧作孚就在這么一個地方實踐他的理想。從1927年起的三年里,他建起了中學、工廠、醫院、科學院、公園和植物園,倡導文明、整潔和健康的生活,他沒有像張謇那樣的投入巨額資金改善北碚的硬件設施,卻把大量人力、物力投注于人的教育。在所有的新設機構里,他聘請都是二十多歲的文化青年,試圖以清新的朝氣一寸一寸地改變沉淀千年的陋習。他的工作竟然得到了讓人驚奇的成效,到1930年代初期,北碚已成為四川境內最先進的地區。著名記者杜重遠曾到北碚訪問,他在重慶時,觸目所及的是衣冠不整的軍人、烏煙瘴氣的鴉片館和妓院以及萎靡的民眾,但一到距離重慶市區僅僅幾十公里外的北碚,卻全然是另外一番景象,杜贊嘆說,“昔稱野蠻之地,今變文化之鄉”。北碚大名從此傳聞天下,成為了繼南通之后的另一個“全國模范之地”。
盧作孚的實業和名氣越來越大,但卻保持著苦行僧式的自律生活。身為企業總經理,他的夫人、孩子坐民生輪船,一樣按職工家屬買半票的規定買船票,和其他乘客一樣排隊等候上船,規矩地坐在艙里。民生公司為職工在重慶修建了一個“民生村”宿舍,全部是平房,一家人住一套。但盧作孚的家卻租住紅巖村2號,那是一棟兩層樓的房子,共住了四家人,廁所在房子外面的菜地里。美國《亞洲和美國》雜志描述過他的家居環境:“在他的新船的頭等艙里,他不惜從霍菲爾德進口刀叉餐具,從柏林進口陶瓷,從布拉格進口玻璃器皿,但是在他自己的餐桌上卻只放著幾只普通的碗和竹筷子。甚至這些船上的三等艙中也有瓷浴盆、電器設備和帶墊子的沙發椅,但成為強烈對照的是,他那被稱為家的六間改修過的農民小屋中,圍著破舊桌子的卻是一些跛腳的舊式木椅”。這段文字,如金如玉,百年不朽,照出了一個中國企業家的銳度和高遠境界。
1930年開春,盧作孚出川東行,考察華東、華北和東北等地,歷時半年。5月,他再度來到南通,此時張謇已離世4年,他停留三天,參觀了張謇所創的學校、工廠和公共事業,斯人已亡,舊景猶在,盧作孚感傷與感奮交集,他對友人說,“我羨慕張先生的精神,羨慕他創造事業的精神,尤其羨慕他在無形中創造出偉大事業的精神”。他還來到無錫,參觀了榮家兄弟的面粉廠和棉紡廠。之后,他考察東北,在那里,他目睹了日本人的經營活動,并深深震撼于日本人的治理能力,“第一是秩序,從大連碼頭,沿著南滿鐵路,凡日本人經營的市場、車站和火車都秩序井然;第二是準確、清楚,從指引方向的地圖、路標,到參觀時介紹情況,凡數字都準確,凡情況都清楚;事業中的工作人員,都明了事業的全部情況”。正是在這種“有序”中,曾經當過報社主筆的盧作孚預感到了國家所可能面臨的磨難,他在游記中寫道:“德國已成過去,俄國尚有所未知,日本則方進取未已,為東北最可顧慮的問題,十分緊迫,尤其是我們應該覺悟的”。
東行歸來后,他把所寫游記感觸編成《東北游記》一書,分送親友政要。他在序言中說,看到日本人在東北的所作所為,才知道他們的處心積慮,才對“處心積慮”這個詞有了深刻的理解。
他的這個預感竟很快變成了噩夢般的現實。
吳曉波
財經作家,藍獅子出版人 wxb680909@yahoo.com.c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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