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鎖國的”愛國精神
愛國主義是五四運動的主要內容和特點之一,但五四的愛國精神卻是一種帶有啟蒙意義的救亡運動。正是啟蒙的救亡,或者說為了救亡的啟蒙,使五四愛國精神突破、超越了狹隘的愛國主義和民族主義,蘊含著深遠的歷史意義和復雜、豐富的思想內容。而他們之所以能如此“突破”、“超越”,最主要的是他們變傳統的倫理國家觀為契約國家觀。
當共和圖具虛名、辛亥革命的成果變成一幅令人極度失望的諷刺畫的時候,一批具有使命感、具有新思想的知識分子便開始了對失敗原因的深刻探索。他們力圖透過表面的政治現象,在更為廣闊的文化背景中追尋失敗的根源。這樣,一場以批判傳統文化、弘揚民主科學來“改造國民性”的新文化運動便由此發軔了。
但問題的困難在于,他們用以啟蒙的武器——民主與科學——恰恰又來源于侵略中國、危及中國存亡的西方。于是,一個尖銳的矛盾便擺在他們面前:既要奮起救亡、拯救自己的祖國,又要用侵略者的文化來批判被侵略的本土文化。在這一兩難困境中,他們必然首先要問國家是什么、愛國是什么。
在中國傳統文化中,“國”與“家”緊密相聯,“國”被認為是“家”的擴大,是一種倫理關系。從“男女有別”而生出“夫婦有義”,“夫婦有義而后父子有親,父子有親而后君臣有正”;由父慈子孝推衍出君禮臣忠,從家庭倫理關系而逐漸推衍出國家政治原則。個人與國家的關系就如與家庭的關系一樣,是一種無法擺脫的倫理關系。在這個倫理之網內,每個人都被置身于父子君臣的等級制固定位置中。而且,這種倫理關系更被演化成一種“夫為妻綱、父為子綱、君為臣綱”的僵死教條,君主便成為國家的化身與代表,是臣民必須絕對忠誠的對象。而中國傳統的“天人合一”的有機自然觀,把帝王尊為“天子”。這樣,帝王實際成為“天人之間”的中介。這種“君權神授”的觀念,更加強了作為國家化身的君王的權威性與神圣性。
辛亥革命的推翻帝制,無疑剝下了這層“君權神授”的神圣外衣,給人們的心靈以極大的震動。但倫理本位的國家觀仍束縛著人們的觀念。陳獨秀在《我們究竟應當不應當愛國?》中發人深省地說:“要問我們應當不應當愛國,先要問國家是什么。原來國家不過是人民集合對外抵抗別人壓迫的組織,對內調和人民紛爭的機關?!备咭缓凇缎虑嗄辍飞线B續發表了 《一九一七年豫想之革命》、《國家非人生之歸宿論》、《共和國家與青年之自覺》等一系列文章,介紹現代各種國家學說,探討國家的起源與本質。他認為,國家“乃自由人民以協議結為政治團體”,“故國家惟一之職務,在立于萬民之后,破除自由之阻力,鼓舞自動之機能,以條理其抵牾,防止其侵越。于國法上公認人民之政治人格,明許人民自由之權利,此為國家唯一之職務,亦即所以存在之真因”。很明顯,他們的國家觀念是以近代的契約論為基礎的,即認為國家是人民意志協約的結果。盡管把國家作為一種精神產物的觀點或許并不正確,但畢竟破除了“皇權神授”、“朕即國家”的神秘觀念,實際上批判了長期形成的“國家神圣”的國家崇拜觀。從契約論國家觀出發,就必然得出“國家非人生之歸宿”的結論。高一涵認為,“國家者,非人生之歸宿,乃求得歸宿之途徑也。人民國家有互相對立之資格,國家對于人民有權利,人民對于國家亦有權利;人民對于國家有義務,國家對于人民亦有義務?!边@樣,他們拒絕了國家高于一切,位居人民之上的觀點,明確提出了國家與人民是兩個具有同等資格的權力主體的論點。
而且,高一涵還進一步區分了國家與政府的職能,他寫道:“人民創造國家,國家創造政府。政府者,立于國家之下,同與全體人民受制于國家憲法規條者也。執行國家意思,為政府之責,而發表國家意思,則為人民之任?!闭畬嶋H上只是一個執行機構。在中國傳統國家觀中,并無國家與政府的區分。統治者就是國家的化身與代表,至多是“為民做主”的清官明君。把國家與政府區分開來,其潛臺詞是,對政府的批判與否定并不意味著愛國與否。進一步說,創造國家的人民有權監督、更換作為執行機構的政府。
這樣,他們突破了傳統倫理本位的國家觀,接受了現代契約論國家觀。正是根據契約論精神,高一涵得出了“吾人愛國之行為,在擴張一己之權利,以挹注國家。犧牲一己之權利,則反損害國家存立之要素,兩敗俱傷也”的結論。也就是說,擴張個人權利就是愛國行為,而以國家名義犧牲個人利益,終將損害國家利益。無論人們現在是否贊成這一觀點,卻不能否認,它確是對長期以來集體本位,無視個性、個人權利的中國傳統倫理觀的徹底否定,表明了“新青年”的覺醒。陳獨秀在《我們究竟應當不應當愛國?》則更為激動地說:“我們愛的是國家為人民謀幸福的國家,不是人民為國家做犧牲的國家?!彼?《愛國心與自覺心》中甚至認為“國家者,保障人民之權利,謀益人民之幸福者也。不此之務,其國也存之無所榮,亡之無所惜”。個人與國家之間并沒有一種“天生的”必然關系,當國家違背人民意愿時,人民亦有權背棄國家。他們將國家與個人之間的垂直縱向關系改變為一種平面的橫向關系。五四新文化先鋒們對中國傳統倫理體系和家族制度的批判,主要地是為了宣揚個性解放,并由否定“家族”進而至少從理論上否定了國家是個人的歸宿。
但是,盡管他們得出了若國家不能代表人民的利益,“其國也存之無所榮,亡之無所惜”的理性認識,但沒有、也無法從感情上割斷與生于斯、長于斯的國家之間息息相關的聯系。而且,理性認識愈清醒,感情與理性的沖突便愈激烈,他們心靈深處的痛苦便越激烈。正是在這種極度的痛苦之中,他們尋找著一種更為根本的救國之道。
陳獨秀在《我之愛國主義》中認為“欲圖根本之救亡,所需乎國民性質行為之改善”,因此改造國民性,便成為愛國救亡的迫切任務。這樣,救亡與啟蒙,便在某種程度上統一起來。面對中國社會現實,陳獨秀感嘆道:“一國之民,精神上,物質上,如此退化,如此墮落,即人不我伐,亦有何顏面,有何權利,生存于世界?”哀其不幸,怒其不爭,是一種普遍的情緒。魯迅借“狂人”之口怒指中國傳統仁義道德為“吃人”,在一代青年心中激起強烈共鳴。他們認為,西方文化對中國文化的撞擊盡管伴隨堅船利炮而來,卻又有促進中華民族猛醒的積極意義。瞿秋白在《歐洲大戰與國民自解》的文章中力勸人們,“趕快想法子去適應世界的潮流,迎合世界的現勢。要有歷史的眼光,知道思潮的變遷是歷史上一定的過程,不可避免的”。
《新青年》的創刊號刊登了陳獨秀著名的“敬告青年”一文,其中一點是希望青年要 “世界的而非鎖國的”。因為,“居今日而言鎖國閉關之策,匪獨立所不能,亦且勢所不能,亦且勢所不利?!薄案鲊贫任奈?,形式雖不必盡同,但不思驅其國于危亡者,其遵循共同原則之精神,漸趨一致,潮流所及莫之能違?!睈蹏鴧s不盲目排外,愛國卻不閉關自守,充滿愛國激情卻又富于深沉的理性思考,彰顯出那個“大時代”的宏偉氣魄與崇高的精神境界。這筆至為難得的思想遺產,后人確應永遠珍視,萬勿遺忘。
雷頤
中國社科院近代史研究所研究員leiyi5684@vip.sina.com
- · 陳獨秀的變相免職與離開北大 | 2009-07-21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