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療服務的品質考核
周其仁
北京大學、長江商學院教授zhouqiren2005@yahoo.com.cn
在可以自由選擇的情況下,為什么要辦非營利醫院?為了回答這個問題,不少人容易到稅收方面去打主意。是的,各國政府通常給非營利醫院以免稅的優惠。營利醫院抽稅,非營利醫院免稅,形成了一個相對價格之差。邏輯上,只要這個差價足夠大,總有人趨利避害,出頭來辦非營利醫院吧?
可是,在非營利制度下,免稅優惠那點“好處”,出資人并不能拿走。因為非營利醫院并不是不讓醫院營利,而是即便醫院獲得營運利潤,也只能投向醫院的發展,不能提出來給出資人分紅。問題來了:就算免稅安排利于營利,但辦醫院的資本不論滾出多少利潤,連本代利永遠要放在醫院的發展上。出資人究竟“圖”什么呢?
打著非營利的幌子獲利嗎?那實際上是一種逃稅行為,哪里都可能發生、也的確都有發生。不過眾目睽睽之下搞名堂,也不那么容易。稅務局不會白白放過的,其他擔負稅收的市場中人,發現了尋租機會蜂擁而上,誰也難以獨守這些“甜頭”。況且,辦醫院不是速成之事,怎么可能長期靠“偷”來的好處獲得成功?像美國藍十字、臺灣長庚醫院、以及北京協和這樣著名的非營利醫療機構,至少都有幾十年的歷史,多少人盯著看著,“非營利”總是名副其實的。在競爭的壓力下,非營利醫院的出資人放棄圖利,莫非是要圖名嗎?
這是一個得來容易的答案。但是,營利機構不也照樣可以博取名聲嗎?以舉辦長庚醫院的王永慶為例,他辦塑膠、化工、制造,每樣擺明追求營利,也因為逐利有方,才使這位“經營之神”的大名遠播。辦醫院的風險和麻煩,遠甚于一般商業公司。王永慶即使還想增加他的聲望,為什么非辦一家非營利醫院不可?他難道不知道,僅就博名而言,舉辦非營利醫療機構似乎并不是那么 “有效率”的——北京協和醫院是誰辦的?上海華山醫院又是誰辦的?讀者不一定張口說得上來。要不是這一段時間泡在醫院資料里,我也一樣不曉得。這是說,以滿足虛榮心來解釋非營利機構,未免把人看扁了。
我的看法,非營利醫院的出現,的確與“名”有關。不過此“名”在市場里大有講究,其基本功能是減少顧客疑慮、促進服務的發生。其實,以“名聲”配合交易的發生,是很普遍的市場現象,僅僅由于醫療服務的技術性質,才決定了這里要求之“名”,規格可以高到看去似乎是一種“非市場組織”。
讓我們從微不足道的市場活動談起。讀者有沒有注意到,家庭主婦上菜市場,通常并不是把所有攤位都“逛”到,然后才做買菜的決定。怪了,難道她們不知道,貨比多家才對買者有利嗎?上班族受時間限制,也許另當別論。但就是“全職的”主婦,通常也只光顧少數幾個熟悉的攤位而已。是的,“熟客”、“回頭客”、“老主顧”,是市場里常見的現象。
怎樣理解呢?天天要買的商品,買家累積的知識應該是不少的。即便如此,也不能說菜蔬的品質就一目了然、沒有商品的品質考核問題了。一枚雞蛋,到底新鮮不新鮮,再精明的買家也做不到當場驗收,非敲開后才能知道。麻煩是:不挑一挑,擺明要吃虧;每買雞蛋都要挑——品質考核是也——代價又太高了。有經驗的主婦終于發現,先試幾家,知道哪個攤位真的童叟無欺,以后經常光顧,當“熟客”就是了。
巴澤爾(Y.Barzel)為此發明了一個術語,曰“反復購買”。意思是,天下買家縱然精不過賣家,但也可以略施小計,以“只要你不騙人,我就經常光顧”為準則,激勵賣家誠實待客。更深一層想下去,簡單如菜蔬雞蛋,要降低考核成本,也要選擇招數,比如通過對賣家的品質考核,替代對他所賣商品的考核。含義是,試過幾次知道該攤販為人誠信,從他手上買來的雞蛋就免得天天考核了吧!
家庭主婦不一定知道,她們為保衛自己購買力而施加的努力,也有引導小販行善的偉大力量。當然不是驚天動地的道德文章,卻是普通人在市場生活里,為了自己的利益——顧客常來光顧生意——必須誠信待客的日常道德準則。這樣看,以為市場活動天然與道德要求背道而馳的 “見解”,實在有點離題萬里了。
這倒不是說,市場上就不會有搗鬼的事情發生,永遠有的,所以法治是市場經濟不可或缺的基礎。但是像蔬菜雞蛋這樣的交易——其他交易亦然——并不需要法官和律師時時相伴的。市場規則包括了道德準則,守信可以降低交易費用。
化妝品是另外一個故事。也是日常用品,也要經常買,品質考核的成本也不低。但就是不能用“反復購買”的辦法處理。因為化妝品一旦品質出錯,后果極其嚴重;“反復購買”,后果就更加嚴重。于是,“品牌”登場了。公司花費大量財力投資品牌建設,含義是“萬一產品出錯,公司受到的損害比顧客的要大很多”。這樣看,品牌投資不是“浪費”,而是為某種商品節約考核成本的一種專門安排。
服務的品質考核通常更加麻煩。因為服務并不提供“東西”,只是提供一個享受的過程。比如出門旅游,導游的服務品質究竟好不好,非進入“過程”才能知道——常常等到知道,卻為時已晚。這是服務業比制造業和零售商業更難發展的原因。為了節約服務業品質考核的代價,商業文明使出渾身解數,常常要把名牌、獨立的專家評價體系、復雜的合約設計、司法介入以及政府管制合并使用。服務業當中,越是技術復雜、變化快速、品質出錯、后果嚴重的,交易費用越高,節約品質考核的難度也越大。想想金融業好了,顧客買入一堆電子符號,連“物”也見不到,到底是不是“物有所值”,從何知道?
很不幸,醫療服務的品質差不多是天下最難考核的。尤其是現代醫術,一是高度的專業分工,二是快速的新技術手段引入,三是品質一旦出錯,危及財產之余,還可能危及性命。半年前一位朋友在斯坦福大學醫學中心做腎臟動脈手術,他說是一種全新的體驗:“事先什么也不知道,事后也沒有任何感覺”——幾萬塊美元已經花掉了,差不多一切都是醫生說了算。這樣的行當,供方要怎樣表達,才能讓患者心甘情愿地把自己托付進去呢?
這里的機制,最復雜也最精巧。醫生的名聲重要,自古以來就如此——此名聲者,常常是醫術和醫德的混合產品,講究又紅(德)又專。醫院的牌子非常值錢,一般歷久彌新,越老越好——含義是不但有名,而且名聲要經得起歲月的蹂躪。醫師入行的規矩重重,即使進入了現代社會還常常保留著中世紀行會的殘余——無非利用了“同行是冤家”的機制,抬高了行醫準入的門檻。醫生協會一般是高度自治的專家系統,權威性不容任何人隨便打折扣。不過看來這一切也許還不夠,醫療服務非要再加一點,才能更充分得到需方的全權托付。這一點不是別的,就是“醫療服務非營利”。
是的,我傾向于用醫療服務品質考核的困難,來解釋“非營利醫療機構”的出現和存在。不要隨便就說這就是“市場失敗”了吧。市場正在挽救自己——其實就是挽救分工深化和交易擴大——甚至不惜舉起“非營利組織”之旗。是的,“非營利”是對付品質考核困難的一種市場手段。它早就出現了,也一直在自發的市場里存在,僅僅由于觀察者的眼力失靈和腦力失靈,這個重要現象才被排除到了市場組織研究的視野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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