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其仁:重鄉豈能輕城乎
周其仁 北京大學、長江商學院教授
上世紀60年代,毛澤東不但有重視鄉村和農民醫療服務的意圖,而且找到了現實的途徑。這就是在全盤公醫制效果不彰的情形下,降低農村行醫門檻,迅速動員大批農民養得起的鄉村醫生,有效增加了農村醫療服務的供給。余下的問題是,重視鄉村就非要輕視城市嗎?
要講清楚,“626指示”并沒有說不要城市衛生的發展,也沒有全盤反對醫療的高端技術進步。老人家說了,“尖端的問題不是不要,只是應該放少量的人力、物力,大量的人力、物力應該放在群眾最需要的問題上去?!边@原則當然對。但是,放什么樣的“人力、物力”呢?真如指示所說,在城市 “留下一些畢業后一年、兩年的本事不大的醫生”,能攻克醫學尖端問題嗎?能提升醫療服務水準嗎?
讓我從一把聽診器談起吧。那不過是最簡單的一件醫療體檢 “設備”,即使在赤腳醫生的年代,很窮的地方也配備了的。今天的市價,最便宜花18元人民幣就可買到一個上?;蚪K產的 “品牌產品”(最貴的約在500元之譜)。不講牌子呢?一個5元錢,這是我在浙北農村集鎮上問到的。這么說吧,當下即使最偏遠的地方,凡叫得上是個鄉醫的,一把聽診器總還是有的。
可是,不依不饒地追問上去,這么一個在當今農村地區都平凡非常的“物件”,也非追到城里不可。那還不是什么小集鎮,而是人口積聚到一定規模、科學知識和人才積聚到一定水準的大都會。朋友,要試試嗎?小小一把聽診器,可以追出一部大歷史來。
我自己是讀了波特 (R.Poter)的 《劍橋醫學史》(中譯本見張大慶等,吉林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才對聽診器刮目相看的。粗看起來,聽診器的發明似乎純粹是一個偶然事件:1816年,法國醫生雷奈克(R.Laennec)為一位表現有心臟病癥狀的病人看病,“由于她的肥胖,觸診和叩診幾乎得不到任何信息”,而“病人的年齡和性別也不允許我使用把耳朵湊到胸前直接聽診的方法”;情急之下,這位法國大夫就用一個卷得很緊的紙筒,將一端置于病人的胸前,而把耳朵靠在另一端,結果“發現這次聽到心跳的聲音比任何一次都更清楚”。這樣,世界上第一個單聲道的聽診器誕生了。后經美國人卡曼在1852年的改進,雙聲道聽診器流行開來,以至于成為“1890年發現X-線之前……最重要的診斷學的發明”(第282頁)。
不過,雷奈克醫生是為了“研究呼吸,聽到它的聲音、羅音、甚至是滲入胸腔或心包的液體流動的聲音”,才被逼發明了聽診器的。就是說,如果不掌握關于胸腔、心和肺的一定的生理知識和病理知識,沒有聽診的愿望,雷奈克是不會無端發明聽診器的。追上去,這位雷奈克醫生可不是等閑之輩,他是當時歐洲最大的醫院、法國Salpetriere醫院(現附屬巴黎第六大學)和Necker醫院(今屬巴黎第五大學)的主任醫生,是著有《疾病的聽診特點》(1819年出版)這樣的醫學名著的心肺病專家。要沒有這個背景,那個小小的紙卷圓筒,怕沒有那么容易流行于世吧?
繼續追上去,人類關于胸腔、心、肺和血液循環的知識進步,又經歷了一段多么漫長的歷史。至少,維薩里(A.Vesalius)的解剖學,哈維(W.Harvey)的血液循環理論,以及自赫伯頓(W.Heberden)以來的臨床醫學,才共同奠定了雷奈克醫生發明和應用那小小聽診器的知識傳統。追上去,所有這些前賢的求學、行醫、研究和從事發現工作的地點,無一例外都是他們那個時代的大城市和科學中心:布魯塞爾、維也納、巴黎、愛丁堡和倫敦。
又豈止一個聽診器?顯微鏡、溫度計、X-線、血壓計、心電圖儀,所有這些今天中國的鄉鎮醫院也可配備齊全的“家伙”,查查它們的家譜,故事全都大同小異:看似其貌不揚,再也不能驚世駭俗,但追上去,差不多個個出自名門。以城鄉劃界,這些醫療工具連同支撐它們運用的基礎知識,原產地不是田園詩話般的農村,而是熙熙攘攘的大都會和學術中心。
青霉素提供了一個更為夸張的例證。20世紀40年代才得以誕生的抗生素,從一開始就不是“神農嘗百草”式的基于經驗的成果,而是高度依賴生物化學、直接用化學合成辦法“制造”出來的。對發明青霉素先后有大貢獻的弗萊明(A.Flem-ing)、弗洛里(H.W.Florey)和錢恩(E.B.Chain),都不是傳統的醫生藥師,而是把醫院當作實驗室的職業科學家。二戰后期,青霉素提純后不久,就在歐洲反法西斯戰場上盡顯神威,很快流行全球。1945年,這三位科學家因青霉素而獲諾貝爾獎。而根據張開寧等(2002),至遲到1970年代,我國云南邊疆赤腳醫生的藥箱里,也有了青霉素(雖然數量極為有限)。這是不是說,從第一世界的中心城市到第三世界的窮鄉僻壤,醫學成果及其應用的全球化,早就開始了呢?
醫學歷史不是無緣無故這樣寫成的。最關鍵的還是毛澤東講過的3個字——“養得起”,也就是醫學知識的發展,除了其他許多條件,還要一個經濟基礎。問題是,農村和農民“養得起”的是一回事,城市“養得起”的,是另外一回事。古往今來,資源在鄉下和傳統農業的積聚程度從來不高,所以那里無法支持發達的分工,也難以成為科學——高度知識分工的產物——的搖籃。但城市就不同了,那里不但是疾病的孽生地,從而集中了對醫學知識和醫療技術的巨大需求,而且由于資源積聚,使經濟規模能夠支撐分工的深化和展開。正是在城市文明的基礎上,從經驗到經驗科學的革命才得以發生。
這就是說,大醫院、大專家、科學中心、實驗室以及基于理論和假說的科技創新,只有在積聚程度很高的城市,才“便宜”得能夠在經濟上負擔得起。醫學史無非向我們展示,正是基于城市的醫學知識的發達、集中、擴散和普及,才大大改善了人類的健康狀況,才終于能夠做到可以把人的期望壽命從20-30歲推高到70-80歲。
不錯,在農村一定要用農民養得起的辦法來搞衛生醫療。這是合乎實際的思想,也被證明是解決了問題的方針??墒?,非要也用“農民養得起的辦法”來辦城市的醫院和醫學,就沒有什么道理了。要知道,高度的專業分工,只有在高度積聚的城市里才搞得起來。偏不鼓勵搞,非要把城里有本事的醫生統統趕下鄉,長此以往,能有聽診器?能有青霉素嗎?
幸虧偉大的烏托邦未曾持久。2003年夏,我在網上瀏覽鐘南山的履歷,看到這位廣州呼吸病研究所的所長、國家工程院院士,1960年從北京醫學院畢業后,在留校任教期間,1965年曾到山東乳山參加過農村“四清”,并在隨之而來的文革歲月里當過學校鍋爐工。我只能猜想,鐘院士對他本人當年的下鄉、當鍋爐工經歷,也許還抱有“青春無悔”的態度。但是從醫學的角度看,我認為還是值得慶幸,因為鐘南山的絕大部分職業生涯,還是在北京和廣州這樣中國最大城市的專業機構里度過的。否則,“非典”襲來的時候,國有疑難可問誰?
高度的專業分工,只有在高度積聚的城市里才搞得起來。非要把城里有本事的醫生統統趕下鄉,長此以往,能有聽診器?能有青霉素嗎?
- · 周其仁:貨幣是金融危機的主要問題 | 2009-02-10
- · 周其仁先生演講(1) | 2009-01-21
- · 周其仁先生演講(2) | 2009-01-21
- · 周其仁先生演講(3) | 2009-01-21
- · 周其仁先生演講(1) | 2009-01-15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