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半是作惡,一半是償還
崔衛平/文
對于這部影片的粗粗一瞥,便會得出這樣的印象:它并不打算按照一般所說的生活邏輯來進行。比如那個開頭,姨媽去火車站接外甥,她夸張的大聲喊叫將一位老先生嚇倒在地,這個細節并沒有因此而延伸下去,跌倒在地的老人馬上有別人將他扶起,不需要姨媽本人為此操心。這實際上是企圖與觀眾達成某種默契:雖然這是一部取材于當代生活的影片,但是并不需要以現實主義的眼光對待之。應該說,這是允許的。而贊揚這部影片的人,大可不必用“小人物現實”這樣的表述。
由此也可以理解——為什么出現在這部電影中的人們,他們都不出現在自己的軌道上,沒有他們自己的生活狀態、沒有他們自己的生活范圍和視野,他們更像是一群失事的小行星,偶然、不斷地撞到別人的軌道中去。這位退了休的著名姨媽,說是1950年代的知識分子,但是絕無半點知識分子的驕矜自持。作為單身多年的中老年婦女,也沒有養成任何自處的習慣和規律。當她被別人撞來撞去,她也順勢任由別人牽著她走,代別人受過也好(承認綁架是自己策劃的)、上當受騙也好,始終處于別人濃煙滾滾的生活之下,像是“他人”生活的一個“托兒”。
當然,這些不斷闖入的“他人”也沒有自己的生活和天地。與姨媽一樣,他們也是功能性的。功能性的一個標志是臨時性。12歲的寬寬、“碰瓷”的金永花、文人騙子潘知常,他們依次出現在姨媽的生活當中,都像是垂直從天上掉下來的,互相之間也不發生任何關系,各自完成任務走人。這群“天兵天將”共同的使命,是以不同的方式將姨媽敲詐一番。他們來無影、去無蹤,也像是一些“托兒”,與姨媽之間“托”來“托”去。包括那位親生女兒,她的出生和東北這個地方,前面連提都沒有提,但是在需要的時候她卻不失時機地出現了,完成了對于母親的大轉移。
在這個意義上,這部影片的整個設置是非常主觀的,高度控制的。當一個線頭出現之后,如何處理,如何將它延續,并不需要根據所謂生活的邏輯,也不需要根據這個動機本身所隱藏的潛力,而是完全看情況,說掐就掐,說轉就轉,這使得這部影片更像是一場魔術表演或一個半小時的獨斷論演講,其中的場景、人物、段落等召之即來、揮之即去,“一切行動聽指揮”,聽從編劇手中那根專斷的魔棒,執行不同的功能,完成不同的想象。就像那位老年癡呆癥的奶奶一聽到口哨,便會從房間里跑出來一樣(我對這個細節反感到了極點)。其余次要人物如毀容少女、水太太、瘋奶奶也都是從作者頭腦中分娩出來,分別承擔光怪陸離的上海想象,并無實際生活的基礎。
因此,盡管有了影片開頭的那種交代,但是對于其中邏輯脫落的現象,觀眾還是會感到不習慣。尤其是結尾處的姨媽,從原先一個風風火火、活蹦亂跳的人物,怎么一下子就便成了祥林嫂一般,難道從中國的上海到東北,真的有如從新社會到舊社會那樣遙遠嗎?
五個同心圓
但是這并不能得出結論說,這部影片只是一種“糖葫蘆式的”散文結構,前后之間沒有什么關照。相反,在影片不同的段落當中,有著十分驚人的一致性,即從每一個局部結構來看,它們甚至是互相復制的,在看似缺少邏輯當中,有著完全是重復出現的嚴密邏輯。
這個邏輯的起點是“作惡”。在姨媽的生活中進行穿插的三個主要人物是不同年齡的騙子。小騙子寬寬涉嫌綁架了自己,向姨媽敲詐五萬元錢;中騙子金永花到街上“碰瓷”,明目張膽地訛詐路人,當然也敲詐了姨媽的同情心;老騙子潘知常則騙走了姨媽的一切——感情、身體與養老錢,令姨媽陷于全面破產的境地。
而影片中所深藏的那個特殊邏輯接下來的第二階段,就是“償還”或“提供慰藉”。
小寬寬犯事之后,并不表明他是一個真正的小壞蛋,在火車即將開動之時,他一臉無辜地對姨媽說:“姨媽今后你又要一個人吃飯了”,聽得令人辛酸。離家之前,他還在姨媽的被子底下留下了一個精美包裝的手機,作為對于姨媽的償還,也是對于觀眾的慰藉;同樣,金永花的女兒重病在床以及最后被抓進監獄的鏡頭,都是對于這個街頭騙子的一種“辯護詞”,是對于她失缺狀態的一種“補償”,對于她的寬宥也意味著允許觀眾進行自我寬宥。它仿佛在說——你看看誰都不容易,都是不得已啊,誰想要那么干呢,于是緊張或對峙狀態解除。與這部影片中其他因素一樣,對于金永花的這個設計不宜做聯系實際的那種理解,與其說金永花反映了某種底層人民的現實,不如說她處于一種心理結構當中,她的前后做法是要承擔在這種結構中的功能。
老潘的做法也如出一轍。當他將姨媽弄得一文不名之后,他還要在姨媽的床頭守上一個晚上,仿佛什么也沒有發生、什么都與己無關,呵護她整整一夜,他看上去完全不是壞人。有評論說,這里讓人感到一種溫暖,一種人性的回歸。我的感受恰恰相反。沒有比這個細節更加“陰毒”的了,將人家弄得空空如洗,不僅毫無愧疚,而且還要打上門來證明自己是個好人,讓別人當面認可自己是清白的或是無辜無奈的,這無非是說像姨媽這樣的人活該被騙,不騙白不騙,其中對于姨媽的嘲弄和侮辱達到了極點。而如果有觀眾認為老潘可能沒有騙走姨媽的錢,他在這件事情上完全沒有責任,那么這個人就只配當可憐的姨媽本人了。為什么有人總是喜歡制造假象,喜歡將事情弄得含含混混,曖昧不清,就是因為另外有人寧肯相信假象而不問真相。
而姨媽本人也在不同程度地“作惡”,也需要一視同仁地給她的心理予以補償空間。那便是水太太的貓死在她家之后,姨媽首先想到的是將作為期貨的墳地“轉讓”給這只貓作為賠償,然后又在夜晚將這只貓悄悄埋葬,為它撒下淚水和燒了紙錢。這個主意真叫絕了,非這部電影的編劇想象不出來,它完全是此前同一種邏輯的自然延伸。
以上列舉了四個同心圓。第五個同心圓就在整個影片的結構當中,在編劇李檣手中,當然,尤其體現在結尾當中。有觀眾不理解為什么姨媽最后一定要去東北?妙就妙在這里。將姨媽弄成一個祥林嫂,影片風格也仿佛回到現實主義(因此賺取多少影評人的同情贊美),承擔著非同小可的雙重功能:第一,它像一篇論文的總結部分一樣,對于姨媽進行了總的償還慰藉,其中既包含著對于潘知常的譴責,也包括對于其他人的間接批評:一個好端端的姨媽被弄成這個樣子,所有的人都得程度不同地負起自己的責任。這就相當于一個“吶喊”或者“喚醒”的意義了,與魯迅筆下的祥林嫂確實有異曲同工之處。第二,這也是編劇本人對于觀眾進行償還慰藉:從影片一開始騙了你們這么長時間,這么長時間里都沒有說“人話”,但是在最后要鄭重宣告:我不是壞人,我不是瞎編的,我是好人,我是誠懇的。因此,最后這個同心圓是雙料的,就像不銹鋼雙復底高壓鍋。
也因此,那個關于東北的結尾部分,在整個影片結構中不僅顯得完全不協調,并且它要多虛假有多虛假,要多拙劣有多拙劣,要多媚俗有多媚俗。當然它仍然不能等同于現實。李檣對此進一步做了補償,他設計了那只挨得很近的大圓月亮,還有突然飛起的鳥兒,將其中的現實主義氣氛沖淡,但是這種補償收效甚微。有了這樣一個結尾,表明李檣屬于他筆下的人物行列,他加入了那個失事群體。對于這種“作惡-償還”的心理結構,他是持肯定態度的。
不斷地復制同一個心理模式,其中償還與作惡之間始終不成比例,這部影片所提供的想像力十分有限。
常人之惡
問題是為什么一定要有這種償還?這種慰藉表明了什么?實際上它們帶來了什么嗎?為什么一個人一定要表明自己是一個好人?假如不表明自己是一個好人不行嗎?就當一個壞人怎么樣?或者就當一個好人怎么樣?為什么一定要當這種不好不壞的人,凡事不徹底,瞻前顧后,畏首畏尾,看上去就像“小人”一般?這是一個陀思托耶夫斯基式的復雜話題了。很有可能,類似的心理結構在我們的環境中有一個比較廣闊的覆蓋面。
粗淺的答案在于這是一個“后景觀”年代??傊?,它是來自前面的某個時代,它既是對于前面那個時代的繼承,又是對于前面時代的改動改寫。在這個意義上,這是一個“大奸大惡”已經落幕的年代,留下來的只有它的“剩余物”——小奸小滑。借用漢娜·阿倫特的表述,那種“極端的惡”已經不存在,代之而起的是無處不在的“平庸無奇的惡”。
但是這種“常人之惡”并不是無意識的,不是自動完成的,不——我們時代的這種小奸小滑完全是有意識的,就像前面說到的“明知故犯”一樣。對于當事人來說,作惡不僅不是可以避免的,而是還是力圖要去完成的,就像中了魔一樣,“我作惡故我在”。仿佛“大奸大惡”在倒地身亡之后,化成了無數個小小的變身,需要在普通人身上以他們各自的規模和能量延續著。
因而產生了那些精心策劃的行為,那些具有技術含量的騙局。并且從這些富有技術含量的做法當中,產生一種作惡的快感。不難想象一旦寬寬想到了勒索姨媽的這個主意之后,他會停下來嗎?而君不見金永花在“碰瓷”得手之后,幫姨媽買一條魚拎著回家時,嘴里是哼著小調的,她在歌唱自己的行為。對于潘知常來說,他給人的印象是:他首先是因為自己恰恰擁有一門騙女人的熟練技巧,為了讓這樣的技巧不至于荒廢他才那樣做的。有這樣一些男人,他們自以為對于女性看透了,仿佛她們就是應該被騙、被嘲弄、被踐踏,這是一種虛無主義之惡??傊?,仿佛存在一種根深蒂固的、無法中止下來的惡,背后有著某種不可阻擋的強大力量在推動,幾乎令每個人在劫難逃。
在“無法中止的惡”這個意義上,將這種事后“償還”說成是良心的體現,是自我反省或者人性的溫暖,就不夠準確了。
在筆者看來,與其說它們是惡的對立面,是對于惡的阻止和限制,不如說是惡的另外一副面孔,是對于惡的縱容和包庇。想想看,如果一個人真正意識到了自己的內在之惡,意識到事情不能繼續下去,如果他感到心中有愧疚,那么他會把這種愧疚放在心里較長時間,讓自己去承擔、去消化、咀嚼,從而尋找另外一個起點。而假如不是這樣,而是急于將自己的類似“愧疚”的那種東西釋放出來,將自己“好人”的一面呈現給別人,要求立地得到別人的承認和認可,即便是希望別人在受罪之后得到慰藉,但仍然可以看作將本來應該屬于他本人承擔的那部分推卸給了別人,指望得到別人的諒解也是希望讓別人替自己抹平。而且這種諒解還需要來得很快,需要別人配合得好,馬上作惡立地償還,別人只有接受,不可能拒絕,那樣就得到了自我拯救。就像影片中的潘知常不僅守候了姨媽一個夜晚,而且在這之前——當姨媽得知被騙之后他馬上同時趕到現場,意在表明自己與這樁陰謀一點關系也沒有,他并不羞于見當事人,而是急于從當事人那里得到自己是多么無辜的證明。
如此急于需要證明自己是個“好人”,在一個很窄的層面上,也可以將這看做是一種“道德焦慮”。但是很快得到釋放的焦慮,如此迅速地償還和提供慰藉,事實上并不能阻止下一步的“作惡”行為,反而會助長它、催生它。因為既然已經得到自己是“好人”的那種印象,那么此后不管再做什么也都是“好人”所為,都壞不到哪里去,而且都有別人為自己埋單,那么繼續作惡何樂不為?因此,到頭來這樣的“道德焦慮”變成了進一步違反道德的動力來源,變成了兩次不道德行為之間的潤滑劑、歇腳之處和加油站。越是焦慮,越是需要更快地釋放焦慮;越是飛快地釋放焦慮,便越是飛快地繼續作惡。就像漏洞越補越大,一切都是某種“善后行為”。即使是善,也沒有它本身的正當性和指向,而是作為惡的補充和平衡,被當作了小恩小惠來加以利用。在這個普遍賄賂的年代,人們同時接受了許多精神上的小賄賂,而且還感激不盡。
于是這個邏輯進一步演變成了“作惡-償還-再作惡-再償還”:當一個人作惡時,他知道自己是有后路的,是能夠提供償還的;而當他償還時,他放松了對于進一步作惡的戒心,甚至同時正在準備著下一次作惡,如此往返,乃至無窮。于是就構成了我們這個小奸小滑的“后景觀”年代,所有我們這些好人(當中的壞人寥寥無幾)加起來,一道將社會弄成現在這個樣子,并且每個人的臉上都是一副困惑不解的無辜表情,仿佛集體受到了某個惡意神靈的撥弄,不知如何是好。
對自身之惡如此缺乏認識和了解,不斷需要將自己打扮成一個無辜的“好人”,這部影片提供了一個絕佳標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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