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美三十年:如何重尋黃金年代
經濟觀察報 記者 李翔 霧的重慶讓人浮想聯翩。這座抗日戰爭時期的中國首都,現在是中國的第四個直轄市?!督鹑跁r報》前駐中國記者詹姆斯·金奇稱它是中國的芝加哥,它的發展將像芝加哥在美國的崛起一樣,帶動一個國家整個西部的發展。它還為目前正在經受挑戰的中國制造業輸出了大量的年輕工人。他們搭乘火車或者長途汽車顛簸30多個小時抵達東莞或者深圳的工廠,留下自己的父母和孩子在故鄉生活。在我走訪的一所重慶開縣的小學內,89%的孩子的父母都在沿海工廠打工,他們被戲謔地稱為“留守兒童”——這所學校大概擁有學生3200人。
它發生了如此巨大的變化,這些變化能夠讓曾經對它熟悉無比的人也感到陌生。1983年,當白修德(西奧多·懷特)再次回到這座他曾經生活過的城市時,他發現自己已經徹底迷失:“在我一度為家的這個城市里,現在我只能認出兩個地方:一個是狹窄幽暗的、周恩來過去辦公用的共產黨黨部,這里曾是我經常來往的地方,我習慣在鵝卵石鋪設的人行道上散步,現在這里已經是一條林蔭大道……另一個地方是舊城墻留下的惟一的一個門——通遠門,尚保存完好,以作為考古學家對近代和古代歷史的考證?!北M管是公認的中國的朋友,白修德和他的老師費正清在1940年代離開中國之后,也只是在1972年才得到再次訪問中國的機會。他們當時是作為中國專家跟隨美國總統尼克松訪問中國。此時的白修德幾乎已經忘記了他在重慶學會的漢語,但是仍然被周恩來一眼認出。周恩來指著他用主人常用的客氣話埋怨他為何在1949年之后從未到過中國,白修德回答說,“這可不是我的錯”。費正清則用俏皮話說明了從那之后中美之間的尷尬處境:“從1950年到1971年,華盛頓送上月球的人比派往中國的還多?!?
在此之前,中國和美國的關系卻處在一個短暫但甜蜜的黃金時代。只要到重慶看一看我們就會明白中國人和美國人彼此之間的感情。馬歇爾別墅仍然聳立在重慶的黃山上,從那里走到蔣介石在黃山的官邸只需要十分鐘。曾經出入這所官邸的人包括喬治·史迪威將軍、亨利·盧斯、陳納德、司徒雷登、史迪威的繼任者魏德邁,當然也包括馬歇爾。富蘭克林·羅斯福在開羅會議上將蔣介石抬升為世界的五巨頭之一,盡管丘吉爾對此頗不耐煩。羅斯福贊揚重慶人民在轟炸下的勇氣將激勵全世界熱愛自由的人,他說“保衛美國的關鍵在于保衛中國”。史迪威將軍訓練他的中國士兵,和中國將軍孫立人在戰壕中交談,在延安的美軍觀察組——其中包括著名的中國專家包瑞德和謝偉思——穿著中山裝拍集體照。美國婦女們用醫用棉花擦拭中國傷兵頭上的污痕;中國農民則用滑竿將受傷的美軍士兵抬到三十里地外的醫院;中國廚師為著名的飛虎隊烹制可口的飯菜。中國的報紙上還登出了美國的國旗,號召讀者記住美國國旗,鼓勵他們救助美國軍人。雙方都對對方存在著炙熱的情感。亨利·盧斯在寫給《時代》駐中國記者站的信末落款稱自己是“TheOldChinaBoy”,作家斯旺博格說盧斯在1943年造訪中國時,受到了自馬可·波羅以來最熱烈的歡迎;中國士兵親昵地稱史迪威將軍為“喬大叔”,著名的滇緬公路被命名為“史迪威公路”。
當然,在這種炙熱的情感之下掩蓋著的是他們各自內部的分歧。盧斯強烈支持蔣介石的中國,史迪威對此卻不屑一顧,包瑞德和謝偉思則對毛澤東和周恩來的中國抱有好感,白修德更是對蔣介石充滿反感、對周恩來贊賞有加。甚至只拜訪過中國一次的海明威也稱贊周恩來是中國最杰出的人之一——據說這位知名作家的贊揚讓延安認為自己在外交上大有可為。
二戰的結束伴隨著一系列的產物,其中就包括資本主義和社會主義的兩個陣營之爭。意識形態的爭論讓政治家們拋棄了現實感。中國被劃歸到美國的敵對一方。雙方互相競賽著為對方描繪可惡圖像。美國國內在爭論著誰應該為“失去中國”承擔責任,中國則大聲地宣布“別了,司徒雷登”——直到不久之前,這位燕京大學創始人、美國駐華大使、盧斯家族的摯友才算回歸中國,被埋葬在了他的出生地——杭州。
深刻而漫長的隔閡,終于被毛澤東、周恩來、尼克松與基辛格等政治家們打破。后世的歷史學家們經常猜測,如果年輕的肯尼迪總統沒有被刺殺,他的理想主義和新思維是否會讓他邁出通往中國的步伐。不過最終打開中國大門的,卻是政治家們重新回歸的現實主義?;粮癯缟袑嵙ν饨缓蛥^域均衡,尼克松總是在尋找能讓自己成為偉大總統的機會,毛澤東和周恩來則面臨著自己領導的國家與蘇聯的分道揚鑣。雙方開始了謹慎的彼此試探和信息傳遞。即使尼克松已經抵達北京,雙方仍然要竭力掩飾內心的熱情,故作冷漠。歷史學家們翻出尼克松抵達當日的中國報紙,發現頭版上仍然充斥著關于勞動模范和英雄母親的報道,只是在不起眼的角落里提到美國總統到訪北京。
在1972年,他們都清醒地認識到自己創造了歷史,尼克松和基辛格的回憶錄都證實了這一點。英國歷史學家瑪格麗特·麥克米蘭在她2007年出版的著作《尼克松和毛澤東》中詳盡地描述了這一過程。在后來出版的簡裝本封面上,引用了毛澤東的詩句作為副標題:“只爭朝夕”。但即使如此,中美簽訂正式建交公報仍然要等到六年之后的1978年。這六年中,尼克松因為“水門事件”辭職,他的繼任者福特總統也未能邁出進一步的破冰步伐?;蛟S會讓基辛格頗為不悅的是,正式建交這個榮譽沒有由他來完成,而是由他在學術上的競爭者布熱津斯基促成。此時毛澤東和周恩來都已經逝世,中國的實際領導者是鄧小平,一個務實主義者。當鄧小平詢問美國人,他是否能夠派遣5000名留學生到美國時,卡特總統慷慨地對他的下屬說,告訴鄧,他可以派20000名。
從1972年開始的很長一段時間內,美國在中國的形象復雜而有趣。中國問題專家沈大偉研究了從1972年到1990年代美國的中國形象,他出版的著作名字為《美帝》,不過,這里的美帝指的是——“美麗帝國主義”。美國曾經長期被宣傳為敵人和用心險惡者,但是中國人卻突然發現,正是這個國家萌發出了讓人贊嘆的創造力,無論在經濟上還是文化上。尤其當中國開始改革開放之后,經濟繁榮的美國毫無疑問地成為新的學習對象。美國則為中國培養了不計其數的精英人物。
兩個大國一旦建立起外交關系,就像中國的古典婚姻一樣,要想斷絕這種關系幾乎不可能。但是和婚姻一樣,其中也充滿了矛盾和沖突。1989年當然是最重大的一次沖擊。其次是1999年,訪美的朱基總理希望能夠順利與美國達成入世談判協議,但是克林頓總統卻在一部分智囊的建議下含糊其辭。只是當朱基失望地離開時,克林頓才意識到自己犯下一個重大的錯誤,而媒體和知識分子已經開始指責白宮在重蹈覆轍——它的無知和矜持打擊了中國的改革派,從而幫助了中國的保守派,這不僅對中國不利,對整個世界也是噩耗。后來卸任的美國外交官謝淑麗在她2007年的著作《中國:脆弱的超級大國》中描述說,朱基曾經相當動容地對美國官員說,自己的辦公室每天都在接到中國各地示威的報告。而北約的導彈炸毀了中國駐南斯拉夫的大使館,更是讓整個國家怒不可遏。被民族情緒鼓舞的學生們走上街頭,發泄自己對美國的不滿——后來也有人諷刺說,這些游行者中有人在第二天就到美國大使館門前排隊等候簽證面試。而2001年的中美撞機事件又一次人為地讓這兩個國家的關系緊張不已。不過美國政治家已經越來越明白,美國必須正視中國對一些問題的堅持,比如臺灣問題以及中日關系。
在中美之間為各種問題爭吵和糾結之時,一個有趣的變化在同時發生。在2008年全球經濟形勢惡化癥狀明顯出現之前,這個變化曾經是專欄作家們最熱衷于討論的話題:中國的崛起和與之相伴產生的各種問題。中國研究重新成為顯學。中國制造的低價產品在全世界如成吉思汗的大軍一樣所向披靡;它的公司在全世界開始展開收購行動;它開始謀求自己的能源布局;它也試圖尋找自己新的國際定位,改變低調行事和韜光養晦的外交政策。中國在非洲的行動已經讓西方人吃驚。它也先后嘗試用和平崛起和負責任的大國來描述自己的這種定位。
各種各樣的統計數字都在說明中國地位的必然抬升。任何人都可以看出,中國必然要成為一支不容忽視的力量。與之相對的是美國力量的相對衰弱。衰弱這個詞語可能并不恰當,它會給人一種暗示,世界正在上演它已經無數次上演過的帝國興亡錄。上一個衰落的帝國是號稱“日不落帝國”的英國。盡管英國人熟知歷史,但是直到衰落之前,他們仍然相信歷史只是一種適用于他人的小把戲。
慣于夸大的媒體和并不嚴謹的學者也喜歡重新搬出這套把戲,把它加到美國身上,他們甚至試圖為中國和印度加冕??上聦嵅⒉蝗绱?。真正合理的解釋是如法利德·扎卡利亞所說的“他者的崛起”——并不是美國本身在衰落,而是包括中國在內的國家在崛起。
這個有趣的變化必然帶來中美關系的新變化,這種變化盡管緩慢,卻影響深遠。中國已經不再是羅斯福試圖力舉到世界舞臺上的戰后五巨頭之一,而是名副其實的大國——無論怎么解釋,事實都是如此。
美國在此時應該如何對待中國呢?他們應該如何處理彼此的關系?
美國和中國的關系被放置到一個更為嚴峻的背景下,那就是大國和正在崛起的大國之間該如何處理彼此的關系。已有的超級大國試圖去管理正在崛起的力量,世界歷史表明這種嘗試都不成功,而且結果都是災難性的——德國的崛起不能被管理,日本的崛起也不能被管理。更加理性的做法是把新的大國引入到世界的議事廳。李光耀學院的院長、亞洲崛起的代言人馬凱碩正是如此建議:為什么不向這些國家開放國際貨幣基金組織和世界銀行的主要職務?為什么不把更多的大國放置到聯合國更為重要的位置上?
或者,就中美關系而言,更加直白的是,為什么不能對你的債主客氣些?這個說法最先由一個美國人提出,是托馬斯·弗里德曼在《紐約時報》的專欄中對美國的建議。最近,這個說法則被一個中國人重復,中投的總經理高西慶在接受《大西洋月刊》記者JamesFallows采訪時,也這樣說。
當然,在這件事情上,沒有人能得到一個明確的行動說明。重新尋回中美關系黃金年代的想法荒誕而不切實際。雙方都不能容忍這個想法。中國人將那段歷史看得別有意味。甚至芭芭拉·塔奇曼也說,史迪威將軍在中國的經歷只能說明,必須把中國還給中國人,哪怕是好心的幫助也可能種下惡果。美國人則開始對中國心存警惕,在他們看來這是一個行動難以確定的巨人。小布什總統向印度伸出的橄欖枝,被美國媒體形容為可以同尼克松叩開中國大門相提并論的外交革命。印度被視為盟友,中國則被視為潛在的競爭者,而不再如羅斯??偨y所言那樣,保衛中國就是保衛美國的關鍵。
惟一能夠確定的是行動綱領,那就是:現實感。如果世界不是那么理想和高尚,那惟一還能慶幸的,就是它至少還足夠理智和勢利,利益還能成為一個靠得住的準則。兩個國家都不能再讓一些不切實際的爭論蒙上理性的雙眼,無論這種爭論來自哪個方面。最大的現實是,它們彼此需要,世界也需要它們在很多問題上彼此合作,比如避免區域戰爭、應對環境問題和消滅全球貧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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