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葉”詩人鄭敏
一位滿頭銀發的老太太過來開門,她身穿藍色無袖上衣和深色褶裙,小心地走過空曠的客廳,在靠窗的沙發上坐下,不解地問:“我一個老太太,有什么值得采訪的呀?”之前在電話中她已經問過這個問題了,她的記性不太好了,聊天時她好幾次問記者叫什么是哪個報社的,得到答復后馬上回過神來:“對不起,我好像問過了?!?P>89歲的鄭敏是“九葉”詩人中的一葉,其余八葉均已凋落,去世最早的是穆旦,死于1977年,去年袁可嘉在紐約去世后,鄭敏成為“九葉派”僅存的一位。她跟女兒和外孫住在一起,客廳一角放著她的先生童詩白的像框,像框上貼著一張紙條,上面是鄭敏手寫的一首詩 《我們永遠在一起》。她先生童詩白是著名電子學家,已于四年前過世。
聊到自身經歷時,鄭敏的記憶力非常清晰,語氣從容沉緩:出身于留法知識分子家庭,中學時閱讀大量文學作品,進入西南聯大哲學系,開始寫詩,并遇到幾位對她很有影響的老師,四十年代末赴美留學,五十年代中期回國,先后在中科院文學所和北師大做研究及任教。這是那個時代留學知識分子的典型經歷。
鄭敏強調自己身上并無多少女性特質,她的詩也是重哲思、去女性化的。她那些受人矚目的詩歌《金黃的稻束》、《寂寞》等都是寫于四十年代,七十年代末以后她重新開始寫詩,直到現在也未停筆,但在后來的詩里,過去那種沉靜動人的光彩黯淡下來。她翻譯過普拉斯、洛威爾等英美詩人的詩歌,譯得都很漂亮,她和穆旦、袁可嘉、陳敬容都是一流的詩歌翻譯家。
只要稍微停頓一會兒,鄭敏就會把話題從自己身上轉移到農村教育問題、中國文化問題上來,語氣也變得激昂起來。她提到她家請的36歲的小時工,竟然不識字,“我覺得太驚訝了,我就不能理解,難道不能每個村子辦一個小學嗎?”另一方面,她認為現狀不太可能改變。
傍晚時分,聊天結束,鄭敏起身走進廚房,將中午剩下的飯菜加熱,飯菜是小時工做好的。她把菜倒進鍋里,打開火,把飯送進微波爐。她手腳麻利地準備著晚餐,偶爾會忘了鍋鏟擱在哪兒。
一
我本來姓王。王家在福州是一個很大的家族,外祖父是有名的詞人,我母親念過私塾,非常喜歡詩詞。我父親所有的朋友都是留法念理工科的,他們那時候出去是在清末民初,開始意識到中國的科技落后,所以他們都去念自然科學,沒有人去念文科,回來后就是想要發展中國的科技,所以他們不會去做官。
我的生父很早就過世了。他有六個孩子,而且他身體非常不好,得的是肺結核。他病得非常重,躺在床上快死的時候,我得了腦膜炎,也快死了,幾個月大。這時父親的一個把兄弟,就是留法的同學來了,問小孩為什么扔在地上?沒希望了,得腦膜炎了。父親這個把兄弟就把我抱去醫院治病,由他負責,等于給了我第二個生命。所以他做了我的干爹,他后來在國民政府做到很高的官。
我的病治好后,因為小孩太多,王家就把我過繼給了鄭家。我的養父是我生父的妹夫,養母不能生育,所以我就成了他們家的孩子了。我父親對我非常好,他也是留法的,一點都沒有歧視女孩子,他們從法國回來,腦子里頭完全是自由平等那一套。他們那一代反抗封建比我們后來厲害得多,尤其他們是第一批跑到歐洲的,對封建文化非常痛恨。我父親后來賣掉一座房子送我去美國念書,所以我覺得自己真是非常幸運的。
我父母對待我是完全像一個男孩子那樣教育,一點都不鼓勵我當舊式的小姐。我是在河南的一個礦山長大的,父親是那兒的總工程師,對我用的是西方的教育方式,每天都是體育鍛煉,爬山、游泳,我六歲就會游泳了。然后又找一個家庭教師來教漢語,開始認漢字,數學我是一塌糊涂。我母親很喜歡做衣服,給我做了很多漂亮的衣服。
六歲時,我母親帶我到北京,讓我在北京念小學,我父親還留在礦山。我上的是一個教會小學,有一個很有名的教會中學叫貝滿中學,我這個小學就是貝滿中學的附小。念中學是在江蘇省立女子中學,因為我父親在南京工作。
念到初三的時候我的數學已經很危險了,代數把我嚇壞了,幸虧到高中就念文科了。我從高中起看了好多翻譯文學,把《世界文庫》里英國著名文學作品差不多都看了,那時候美國的很少。那時整個新文學都出來了,所以我也看了不少新文學,魯迅啊,周作人啊都看了。
二
到昆明上聯大本來念的是國文系,但我覺得新文學的書我都看遍了,不想念國文了,古文我也不想念。猶豫了半天,我說我轉哲學系吧。我真是走對了,一直到后來很晚,看到海德格爾說哲學是文學的近鄰,我心想太對了。我當時并不知道這句名言,可是我就主動去選哲學了,當時哲學是個非常冷的冷門,經濟是最熱的了。我學哲學是為了豐富我的思想。
當時哲學系有湯用彤、馮友蘭、馮文潛和鄭昕,這幾個老師對我影響最大。湯用彤是教魏晉玄學的,馮友蘭是教中國哲學的,馮文潛教西洋哲學史,鄭昕教康德。這四個老師就整個把中西方哲學都教了。所以我后來到美國就去念文學了,因為我不能再念哲學,我也不想當一個哲學家,我還是要寫詩。
在聯大的時候我開始寫詩,馮至對我的影響很大。我跟他的共同點就是我們念哲學,然后進入詩,在詩歌上我們的趣味很接近。他是一個絕對的學者,非常嚴謹的老師,說話很少,我好像從來沒有聽他說過一句玩笑話;他的文章也是這樣,沒有一句是隨隨便便的,每一句都是非常嚴肅的問題。
我非常尊重馮至老師,可是無法跟他瞎聊,好像我一定要帶點什么問題去請教他,否則不會到他那兒去串門。在聯大的時候我們住得非常近,有相當一段時間我經常去找他,但每次去他那兒好像上課似的,你如果不提問題他絕對不說,尤其是生活瑣事,與他無關的事。所以我后來也沒有怎么去訪問他,因為畢竟不能老一本正經地提詩歌的問題。
三
在美國七年,去的時候是坐船,從上海出發,要走二十幾天,一路上非常好玩。當然要打工了,在布朗大學念英美文學只免學費,那我就在餐館里洗碗,還穿過珠子。
我認識童詩白的時候,已經30歲了,準備轉到他那個大學去念博士。那時候這些中國學生自己辦食堂,他們派童詩白來接我去食堂吃飯。我們認識幾個月就決定結婚了。本來我是預備在那兒念博士的,可是他已經念完了,要去紐約工作。我想回國教書碩士也夠了,于是放棄念博士,跟他一起去紐約。
到紐約后,我就去找老師學音樂,學了兩年的聲樂。童詩白是學理工科的,可是他非常愛好音樂,會拉小提琴;雖然我念哲學,可是我覺得他的哲學是天生的,真正是他生命的一部分。
我們1955年回國,回國以后我在中科院文學研究所呆到1961年。主要是因為我在吃飯的時候,向我們的女書記提了一個問題,平常覺得她是特隨和的一個人。我說我剛回來的時候,老是說蘇聯老大哥對我們影響很大,怎么現在都沒提蘇聯老大哥了,她就微笑了一下,很神秘地微笑了一下,然后就打報告去了。后來領導找我說你在國外住的時間太長了,我們這個文研所沒有群眾,你應該到群眾多的地方去。意思就是想把我下放了,其實我已經插過隊了。我心想,原來昨天問了這么一個問題,今天我就應該去接觸群眾。正好那時大學恢復英語課,因為之前有兩年停了,所以很快就有人找我去教英語。然后就教書,經歷了各種各樣的社會變化,到了現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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