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胸驗肺”的新密樣本

他并沒有因此高興起來?！拔沂沁@個不幸群體里幸運的人，可是這個群體還有那么多已經或正在遭受職業病侵害的人又能怎么辦呢？”這位以不平常之舉為自己維權的年輕人在談起自己的經歷時總這么說。

張海超覺得自己的問題只是冰山一角。

冰山一角

鄭州往南40公里，即是新密市。進入新密的管轄區之后，接連映入眼簾的是林立的煙囪和各種生產 “耐火材料”的廠房。

這是一座以“山如堂者密”而得名的古城。山中蘊藏的礦產資源豐富，其中煤炭、鋁釩土、石灰石、硅石儲量尤多，素有“烏金之鄉”的美譽。

張海超所在的劉寨鎮老寨村處在這些密集分布的廠礦企業之間。2000年之后，隨著新一輪廠礦開發高潮的到來，各種以廠礦資源為生的加工企業如雨后春筍般地建起來。這給當地農民帶來了新的希望——每個月能掙數百上千元，離家近，田地的農活不耽誤——進廠礦干活成了他們的首選。

張海超2004年經人介紹進入鄭州鄭東耐磨材料有限公司，在此工作的三年多里，他從事過雜工、破碎、開壓力機等對身體危害嚴重的工作。

“車間里整天都煙霧繚繞，主要是粉塵，一開始沒人戴口罩，下班后同事之間相互都辨認不出來?！睆埡３枋霎敃r的工作環境，他有些后悔，“那時根本不知道還有職業病這一說，只要稍稍有人提醒，我們準備厚一點的口罩戴上，也許能預防?！?

張海超在工廠工作期間，陸續有人因為“身體不行，吃不消”而離開，他偶爾也聽聞那些離開的工友中有人去世的消息，“就算是這樣，我們也沒有想到會是職業病引起的，工廠每年都會給我們體檢，每一次體檢完，也沒人通知我們?！睆埡３f。

2007年，張海超明顯感覺自己的身體差了很多，老是咳嗽。醫生基本上每次都按感冒給他開藥治療，多次打點滴，吃止咳藥，都無濟于事。2007年10月，張海超從這家企業離職，身體狀況依然沒有得到改善。

他懷疑自己得了塵肺病，但職業病法定診斷機構卻診斷為肺結核。

多方求助無果后，張海超今年6月選擇“開胸驗肺”來證明自己確實身患“塵肺病”，他的經歷也隨之被披露?！安荒艿玫綄I機構確診，就算很便宜的緩解塵肺病的藥也無法從醫院買到，只好當感冒和肺結核治，花了無數的錢，承受了巨大的精神壓力，身體狀況卻得不到任何改善，很絕望?！睆埡３f。

“在新密，還有很多人與我一樣都在經歷這一致命職業病的煎熬，也很難替自己維權?！睆埡３f，他認為自己的情形只是冰山一角，就全國而言，新密或許也只是冰山一角。

根據新密市人事勞動部門的統計，在這個小城，存在職業病危害的作業單位有2000余家，至少有4萬-5萬人接觸職業病誘發因素。

一份更早一點的調查報告數據顯示，截至2002年，根據新密市衛生防疫部門的不完全統計，登記在冊的職業病人累計已達780人，其中因職業病死亡182人，喪失勞動能力189人，發生急性職業中毒2次，引起急性職業中毒76人，死亡2人。

這份報告還說，新密市轄區接觸職業病勞動者健康監護率在逐年降低，新密市實際職業病人數量遠遠高于登記在冊人數。

懸在頭頂的一把劍

新密是河南省改革開放發展特別試點縣市。一位新密市政府的官員曾多次說：“新密通過上世紀80、90年代的經濟大跨步，形成了鮮明的工業優勢，即目前的四大支柱工業——煤炭、耐火材料、造紙和建材。這四個產業，在整個河南省甚至全國，都有一定的優勢?！?

在新密境內，煤礦有兩三百家。該市耐火材料企業共有300多家，其全部產能甚至占到了全國的1/4。造紙業在新密有著悠久的歷史，目前全市有大小造紙廠300余家。

這四大支柱產業都有高污染相伴。在當地以礦產資源開發為主的經濟生態中，如同職業病困擾著產業工人一樣，污染也困擾著城市居民。

新密市環保部門的一位工作人員透露，近年來新密市污染物排放量大幅增長，以煤煙型污染為主的耐材、建材等行業年耗煤最高達230萬噸，年排放二氧化硫2.3萬余噸。

“高高聳立、隨處可見的大煙囪就像矗立在我們頭頂的一把把劍，誰知道哪一天哪一把劍會來傷害我們的健康?！毙旅苁忻裎很娬f。

新密市城關鎮楚溝村與某大型煤礦企業相鄰，排污渠年久失修，失去排污功能的排污渠任由來自生產車間的污水直接排到周邊居民的田地，污染了飲用水源頭。

“每到下雨季節，從渠里流出來的污水肆意蔓延，臭不可聞。污水直接損毀了附近農田里的玉米，玉米根本就站不起來，就算能存活，也是枝枯葉黃，結出來的玉米穗是癟殼的?！背洗宕迕裆兄袝ɑ┮惶崞疬@事“就一肚子火”。

新密市的造紙業已經有數百年歷史，該市的大隗鎮被稱為中國造紙第一鄉。經過近十年的發展，造紙業已經成為新密市的支柱性產業，伴隨而來的造紙業污染也成了新密市政府和老百姓最為頭痛的問題。

這些造紙企業絕大部分都分布在有新密母親河之稱的雙洎河兩岸。早期的造紙企業受利益驅使，猛闖紅燈，偷排污泥，超標排污，治污設施間停，對河流水質造成了嚴重的污染。

新密的建材產業主要是水泥生產，“且不說在水泥廠工作的工人會遭受怎樣的侵害，我們家的窗戶只要一天沒擦，就看不清外面了?！编徑旅芩螛谴迥乘鄰S的村民張小琴說。

耐火材料產業也讓新密市政府喜憂參半。耐火材料的生產過程，如原料加工、運輸、磚坯成型及干燥、裝窯、出窯、外形檢驗等都會產生粉塵，正是這些粉塵對人體肺部產生毒害，影響作業工人的身體健康。

新密市清屏耐火材料公司的一位專業人士介紹說，由于粉塵危害性的大小與其游離的二氧化硅含量有關，因此以含硅粉塵的危害最大，這種微細的粉塵可以長期以懸浮狀態停留空氣中。

“一些小型耐火材料的車間里，一進去用肉眼就可以看到這些粉塵彌漫在空氣中，如果工作人員沒有相關的防護措施，極易被吸入呼吸道，長此以往，職業危害也就產生了?！边@位專業人士說。

形勢依舊嚴峻

近幾年來，新密市政府在控制污染、推進產業結構調整方面做了很多努力。

今年以來，新密市關閉了境內所有瀕臨破產、污染嚴重的耐火廠、銷煤場，淘汰了高能耗、高污染的燃煤鍋爐110多個，對設備簡陋、浪費資源、安全性差的119家采石場徹底取締。

新密市財政還安排上千萬元專項資金，引導有關企業投入6.5億元完善節能減排設施，逐步形成市場導向、政府推動、企業和公眾參與的整治格局。

在治理高污染、高能耗產業的同時，新密市積極調整產業結構、轉換經濟發展方式。

“我無法體會調整產業結構會有多大的影響，以我的經歷來說，農民工群體的職業病防治形勢依舊嚴峻?！睆埡３f。他認為，國有企業在職業病防治方面還有法可依，那些藏身于民營企業、鄉鎮企業、個體礦山的農民工目前依舊在環境惡劣、自身防護意識薄弱的條件下工作。

“我們村另外8個人都離開了原來的企業，那是因為通過我的事情知道職業病這么可怕，大家都覺得命比那點工資重要?！睆埡３f。

中國煤礦工人北戴河療養院副院長張志浩在通過多方調研后認為，目前我國農民工約有2.2億人主要棲身于高污染、高風險、高負荷的產業。而大量的塵肺職業病主要來源于上述這些產業。

主管部門執法不到位、監督管理不力，也是職業病防治死角難以消除的重要原因。鄭州市衛生局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官員承認，由于過時的《職業病防治法》和 《職業病診斷與鑒定管理辦法》，加之一些無孔不入的腐敗現象，身患職業病的農民工，很難得到及時的診斷，合理的補償和及時治療，甚至被老板以各種理由驅走。更糟糕的是，絕大多數農民打工時未與業主簽訂勞動合同，也未保留相關勞動憑證，職業病工傷索賠存在相當的難度，即使有了及時準確的診斷也得不到賠償和治療。

不過，張海超的悲壯行動已帶來了一系列的社會效應。他所在的劉寨鎮以及新密市的其他鄉鎮紛紛成立了以鄉鎮長書記牽頭的職業病專項監督檢查組，一時間，職業病防治成了新密市上上下下都在關注的“大事”；張海超家里每天都會有從全國各地趕來討教維權經驗的“疑似職業病”患者，不少人也想用“開胸驗肺”的方式來證明自己有病。曾經為自身之利而奔波維權的張海超，如今成了職業病防治的公益宣傳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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