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濟觀察報 記者 朱熹妍 種昂 降蘊彰 繼產業資本蜂擁而入后，金融資本亦相中了農村土地制度改革這一巨大市場和政策紅利。

4月1日，中信信托有限責任公司（以下簡稱“中信信托”）與河南濟源市就濟源地區規劃面積約2萬畝的農村土地承包經營權流轉簽署戰略合作協議。

這只是中信信托密集布局的動作之一。2013年10月10日，中信信托在安徽宿州簽下中國第一單土地信托計劃。不到半年，其初步簽訂6個土地流轉信托項目，簽約流轉土地近10萬畝，未來涉及面積超過百萬畝。此外，北京國際信托、百瑞信托、中糧信托等機構亦相繼搶灘登陸。

在這個被信托業內稱為“土地信托元年”的2014年，來自監管層面的預警之聲已然響起。經濟觀察報采訪了解到，有觀點認為，土地信托潛藏著來自農業的生產種植風險、關乎國家糧食安全，以及農村土地進入資本市場的金融風險。

經濟觀察報了解到，農業部方面對包括土地信托在內的工商資本大量下鄉還是持謹慎態度。“沒有得到官方認定”被一位籌備相關項目的信托公司負責人視為是當下最大的隱憂。另一方面，首單土地信托“宿州項目”因土地用途變更審批致使融資拖延啟動推遲。

青州樣本

從青州的高處遠望去，一座座蔬菜大棚不計其數，南小王村宛如坐落在一片“白色海洋”之中。

與春耕相比，南小王村融合種植聯社、晟豐土地股份合作社理事長孫國貞正在忙著另一件更重要的事情。他正在起草一份《土地發展規劃》，這是應中信信托要求對青州土地信托項目制定的建議書，內容包括如何達到萬畝土地規模，適合發展什么農業項目等。

2013年12月13日，晟豐土地股份合作社與中信信托正式簽約，共同推出土地經營權流轉信托項目。根據雙方達成的協議，一期將流轉何官鎮南小王村晟豐土地股份合作社的1850畝土地，最終這一項目總體規模將超過一萬畝。

這里是中國農村土地產值最高的地區，中信信托給每畝土地流轉成本定為2800元/畝，堪稱國內最高。

此前，分散在一家一戶的土地由農戶流轉到合作社，土地種植由合作社說了算。在土地信托模式下，土地首先流轉到中信信托手中，再由中信信托與合作社簽署委托經營服務協議。目前，該項目屬于事物管理型信托，不涉及任何外來資金投入及使用，中信信托的管理費也微乎其微。不過，中信信托稱，未來可以設計專門的理財產品進行融資。

孫國貞告訴經濟觀察報，他經常要應付各級銀監局、農業等政府部門的考察調研。3月31日前，該項目已辦完土地經營權轉移備案，前期準備全部完成，土地信托項目正式啟動。

其透露，目前中信的資金還沒有進賬，合作社剛剛投建了50個溫室大棚。4月15日，德國拜耳公司的技術人員將來這里，洽談種子項目的具體建設情況，以及土地劃分情況。

之所以與中信信托合作，晟豐土地股份合作社是看中他們能夠化解合作社現有資金、技術、經營瓶頸。

青州與全國最大的蔬菜種植、集散地——壽光緊鄰，但由于農戶分得的土地東西窄、南北長而難以建設蔬菜大棚。由此，農戶只能種糧，每畝地純收入約一千元左右，僅能維持溫飽。

2008年，作為村支書的孫國貞開始組建合作社，把全村508畝土地流轉集中，建設蔬菜大棚。按合作社的承諾，農民轉出土地的收益分兩部分：一是保底收入，即926斤小麥折價款；一是合作社利潤的70%用于分紅。926斤小麥約一千元，設計這個定價是按照農民一年種糧的純收入，農民種地與流轉土地的保底收益大致相同。

合作社種植蔬菜后，比起種糧，土地產值已達百倍。2013年合作社給農戶的土地分紅就達到了1800元/畝。

如今，合作社流轉土地也已從一個村延展到周邊4個村子，總面積1850畝。孫國貞希望土地流轉集中能夠實現蔬菜的大棚全面種植?？墒?，蔬菜大棚投資成本巨大。一個中等規模的大棚就需約10萬元。

最初，孫國貞建大棚先讓建設公司墊資，建好后在青州市金融辦協調下以大棚抵押貸款10萬元，彌補資金上的不足。目前，整個合作社已有106個大棚，計劃今年再建50個，融資就成了合作社的首要難題。

2013年底，合作社土地已經完成了確權，向農戶發放了土地證。但憑借著土地使用權證抵押貸款，銀行審批周期長，貸款額少。

同時，合作社的農業技術、銷售產值已達到一個新的瓶頸。孫國貞一直在尋找讓土地價值進一步提升的路徑。

這時，中信信托出現了，稱如果引入土地信托設計，可以幫助引進德國拜耳遙遠而又先進的農業技術，未來還能另行設計產品進行融資。

孫國貞盤算，如果能引入拜耳育種技術，一個大棚純收入可在種植蔬菜6萬-8萬元的基礎上至少翻十倍，即60萬-80萬元。今年3月份，拜耳公司已確定前來對接入駐。

不僅如此，在中信信托勾畫的遠景中，還能實現田間到餐桌的對接。據稱，中信信托已經同順豐物流簽約，負責將合作社蔬菜運輸到各地，同時，中信信托還聯系到一家銀行的客戶部負責聯系終端銷售渠道，貴賓卡用戶可以選擇用部分資金抵扣，這樣新鮮的蔬菜就能從青州大棚直接由順豐快遞送到餐桌上。

省去中間環節后，土地的產出價值將進一步提升。

信托角色

中信信托設計的土地流轉信托實際是由A、B、T類信托組合構成：A類為事務管理類信托，將分散在農民手中的土地使用權流轉到合作社，中信信托與合作社簽署委托經營服務協議，再由信托公司轉交由專業種植公司集約化經營；信托公司未來可以發行B類、T類資金信托，為項目融資。

在這種設計下，孫國貞們的身份也從理事長變為“農戶打工”的職業經理人。合作社只需在當地尋找土地資源，保證連片流轉，更像是土地中介機構。農戶將獲得2800元/畝的固定收益及增效后產生的部分浮動收益。

2013年10月至今，中信信托已用類似模式，在河北、山東、安徽、貴州、吉林、湖北、四川、河南、新疆、內蒙古等地廣泛布局。

今年年初，由信托公司主導的土地流轉信托已進入密集落地期。

3月7日，中信信托與湖北省黃岡市人民政府就共建龍感湖土地信托化改革試驗區簽署戰略合作協議。此項目涵蓋土地6萬畝，成為現有面積最大的土地流轉信托。就在同一天，中信信托與濟源市合作成立了“中信·濟源農村土地承包經營權集合信托計劃”。

據稱，中信信托在土地流轉信托項目上，投入了大量的人力，由業務、資管、運營部門組成的十幾個團隊都在外面跑此類項目。

中國中信股份有限公司副總經理、中信信托董事長蒲堅還將為土地信托加入互聯網金融的元素。他將正在密集推出的土地信托稱為“地信托”：將土地集中起來，以金融為平臺，將土地連接起來，然后將與千千萬萬與土地相關各方以此聯合起來。未來再用“云信托”對接：建立在對消費者的市場大數據分析基礎上，通過發行消費信托，讓通過土地生產的產品不再通過傳統渠道直接送到消費者手中。

在更加長遠的設計中，土地流轉信托達到一定數量之后，土地信托銀行就會應運而生。在土地銀行的體系下，農民拿著信用受益權憑證，可以到銀行以相應的折現率折現，預支未來10年或者更長時間的收益。

作為主要的推動者，信托公司未來的角色發展也給人留下無限想象空間。他表示，在現有的土地信托設計中，信托公司的收入微薄到可以忽略不計，推動土地信托，完全憑借一腔熱血理想。不過，只要平臺搭建成功，土地流轉信托上了規模，很多事情就成為可能。“現在信托公司想賺錢是不大可能的，但是長遠看賺大錢也不是不可能的。”

這讓信托公司趨之若鶩，由于融資市場萎靡，他們正處于被迫轉型的拐點之上。作為另外一家已有落地項目的信托公司，北京國際信托對于信托參與土地流轉的推廣也不遺余力。其發布的《中國土地信托流轉實證研究報告》中稱：土地制度創新是加快農業現代化和新型城鎮化的助推器，土地信托是促進農村土地使用權規范有序流轉和農村土地所有權權能有效實現的重要選擇。

記者獲悉，百瑞信托、中糧信托旗下土地流轉項目也將落地，來自其他信托公司的更多項目也在籌備之中。

對于信托公司的動機及天然優勢，一位行業觀察員對記者做了這樣一個形象的比喻。以前信托做融資業務賺錢，是因為信托制度能充當天然的橋梁，對接那些無法在公開渠道獲取滿足的巨大投融資需求?，F在，制度對工商企業、資本進入土地流轉進行了嚴格的限定，信托公司再次可以利用制度橋梁進行對接。只是這次，直接融資改為事務管理，在信托的平臺上可以實現生產要素的自由、高效的流轉，同時保證土地所有不變。平臺成規模后，信托公司可以通過更多的方式，分享農業增效后的紅利。“甚至，它將不再是一個信托公司，而成為一個在信托制度上設立的集團。”

青州項目的一位參與者稱，“現階段信托公司無任何收益，還要引進農業保險保障農戶不會因天災人禍而影響收益。后期若項目需要融資，他們會進行風險評估，設計農業理財產品或者設立有限合伙基金對外發行。”

爭議

土地信托是金融產業與土地流轉、農業產業結合的首次探索。在信托巨頭們不斷涌入的同時，也遇到了諸多質疑之聲。

并非所有項目都如青州一樣進展順利。被喻為“中國土地流轉信托首單”的宿州項目，去年10月10日簽約后至今6個月，安徽省發改委仍未完成對其項目涉及的土地用途變更審批。理由是項目涉及數百畝種糧用途的基本農田，土地用途變更審批手續繁瑣。此前，土地信托并未真正啟動。

據經濟觀察報了解，在其他土地信托項目中，土地的用途變更也是關鍵，而這一主動權仍然握在政府部門的手中。

“農業項目周期長，見效慢，土地問題又敏感，報批材料遞上去后一些部門都是一拖再拖。”一位籌備相關項目的信托公司負責人表示。

目前，土地信托項目從立項到落地，合作社或者地方機構需要經過政府、環評批準，再向土地流轉部門備案，而信托公司僅需向銀監會按照財產信托的方式申報即可，暫時不涉及國土資源部、農業部等其他部門的監管。

“這對土地信托來說，也是一個風險，目前沒有得到官方的認定。”上述籌備相關項目的信托公司負責人表示。

今年“兩會”期間，多位政協委員表示，國家應盡早出臺措施鼓勵信托公司參與農村土地流轉，盡早將農民手中的土地資源盤活。農業部副部長牛盾受訪時卻表示，農業部不贊成工商資本長期超大規模地集中農村土地，并表示正在觀察、調研和評估土地信托的影響。

經濟觀察報記者就此問題采訪農業部政策法規司的人員得悉，去年底，農業部農村經濟體制與經營管理司曾去湖南、安徽、山東、江西等地做過農地流轉（包括土地信托）情況。在肯定各地創新土地流轉模式的同時，農業部方面對包括土地信托在內的工商資本大量下鄉還是持謹慎態度。

畢竟，資本的逐利性要求種植的必然是高附加值的經濟作物，種糧則無利可圖。農業部多位官員擔心——大規模“非農化”、“非糧化”對國家糧食安全產生的影響；流轉中，農戶處于弱勢不利于長期收益權的保護；農民一旦離開土地，遇上經濟蕭條將可能成為影響穩定的因素。

對于信托全國布子、遍地開花，山東省社科院農村經濟研究所所長秦慶武表示，目前，遍布全國的專業農業種植公司還沒有產生。中信信托疾進的同時，能否在短時間找到、培育高技術含量的專業團隊是個巨大的考驗。畢竟，德國拜耳只是一個農資以及技術提供商。

同時，中信信托參與土地流轉，未來必將涉及金融與農業對接。秦慶武擔心此類產品一旦大量土地通過信托涌入金融市場，本身就會給金融機構帶來資金的壓力。農業有投資大、周期長、市場風險大的特點，易受天時地利的影響，往往種植作物的價值越高、技術難度越大、市場風險越大。一旦農業出現虧損，就會連帶引發金融風險。

國土資源部部部長姜大明表示，有關土地管理制度改革方案，特別是“農地流轉”，國土部正抓緊制訂總體思路框架和試點方案，涉及規范引導農村集體經營性建設用地入市、征地制度改革的試點、宅基地管理等。

目前，項目之下的農戶與合作社則基本持支持態度。除了未來融資設計外，他們更加看重的是信托公司帶來的先進合作伙伴，以及提高收益的經營方式。

孫國貞表示，一項改革的嘗試在部分方面取得了突破，難免在其他層面就會顯現出政策、法規的不足。政府應該及時出臺相應的政策進行彌補、修正、完善，不能因噎廢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