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濟觀察報 記者 謝良兵 沈念祖 李浩杰 作為“希望工程”的創始人,徐永光因此名聲鵲起,也因此備受爭議。
風波之后,徐永光從中國青少年基金會引退,成為了南都公益基金會的理事長。從官方公益組織的領導者到非公募基金會的操盤手,身份的變化并未改變他直爽的性格。
事實上,徐永光從不避諱自己情感的外露。比如評價陳光標,他用了“極其厭惡”四個字;他對慈善體制的批評從來都是直接而精準:“以權謀捐”,“向慈善體制開刀”,“民非制度四宗罪”,“慈善組織課稅政策之詰問”等等。
徐永光承認,在這一點上,他說話比較難聽。早在共青團中央任組織部部長時,他就已然如此。“改革有三種人,一種是比較激進的;一種是穩健的中間派;一種是保守的。我知道自己應該如何站位,所以我要說些尖銳的話。”徐永光說。
11月4日上午,徐永光在南都公益基金會辦公室接受了經濟觀察報記者的專訪。
腐敗率近乎為零
經濟觀察報:“希望工程”從創辦至今已有20多年時間了,這幾年“希望工程”的名聲及現實中存在的問題,讓人覺得“希望工程”還需要繼續下去嗎?
徐永光:期望和希望之間有一些距離。青基會在做希望工程的品牌時,在創新性方面略有欠缺,實際上應該借助這樣的品牌優勢,積極的轉型、創新。原因很多,有政府的需求,有企業的需求,比如企業希望繼續搞希望工程,這樣可以捐款,這已經是一種導向。
其實我很早就主張希望工程從硬件轉為軟件,硬件由政府來做。我認為希望工程對中國慈善的導向,第一個是硬件導向,就是慈善捐款建設施,實際上是民間幫政府做,主要還是捐款人利益的導向,捐款人希望能有牌子,有硬件能立在那里;另外,一些企業捐款人希望通過這樣的捐贈搞好和政府的關系。這樣的導向,我早就提出要改變;再者,搬運工導向。就是把捐款人的錢拿過來搬給窮人。
這些情況都應該反思,捐款的導向應該向軟件和服務轉變。
經濟觀察報:你在青基會的投資,以及后來的中非希望工程,都受到了非議,你覺得是中國人慈善觀念的問題,還是說國人把對公益組織的負面情緒發泄到了希望工程上?
徐永光:除了對投資不太理解以外,受媒體的影響比較大。媒體界的怨氣比較大,感謝后來《南方周末》給了我一個說清楚的機會。其實希望工程的管理是非常嚴格的,幾乎沒有腐敗。就慈善組織來說,腐敗率比較低。
中央教科所(現在的中國教育科學研究院)曾評價中國慈善組織的腐敗率近乎為零。事實上也是這樣,近百億元的善款,沒有被貪污的,或者說極少。因為在制度上,捐款人對他捐款使用是監督到底的,這個機制從一開始就是這樣設計的。
青基會現在做的新工廠項目——培育草根組織,有一千多萬元的資金支持,這完全是自由資金,不是捐款,是自己投資增值的錢,增值的狀況非常好,我給青基會留下了兩三個億元吧,變成了自己非限定性的資產。
但是中國人對這種投資不理解。這說明我們的慈善公益發展落后,文化和觀念太滯后了。中非希望工程就是因為10%的管理費被群起而攻之,最后滅掉了,很遺憾。
經濟觀察報:10%的管理費合理嗎?公益組織能不能投資?畢竟投資有風險,拿善款去投資,如果沒有收益,怎么辦?
徐永光:法律、體制的落后,導致了我們行業和觀念的落后。慈善在中國不是在民間發展出來的,它是由官辦開始的。所以大家覺得,本來就是體制內的應該由政府發工資,為什么還要拿我們的錢?有評論說10%的管理費是雁過拔毛。
媒體和專家都不懂,還讓民眾懂?美國就業人口中有10%的人從事慈善業,既然需要一部分人來從事這個職業,當然需要發工資。要想把慈善款用好,需要用有專業能力的人來運作,錢用得好會帶來很多邊際效應,就要給相應的報酬。
在中國,過去法律規定慈善機構的資金一分錢不能動?,F在也一樣,慈善資金在銀行賬上,這意味著錢肯定是貶值的,這些機構看著慈善款縮水是負責任的嗎?他們沒有受到批評,反而投資的受到了批評,中華兒慈會就是因為做理財而受到了批評。
回歸民間
經濟觀察報:你剛才提到在美國慈善可以吸納10%的就業人口,那么在國內這個比例能達到多少呢?
徐永光:我覺得中國的數據非常不精確。我用非營利性組織的增加值,服務業統計來說。在服務業統計的增加值現在占服務業產值比例的0.23%,轉換成GDP,恰好是千分之一。據民政部近六年的數據,2007年到2012年,2012年慈善在GDP中占的份額比2007年還低。
這個數據是振聾發聵的,一直說在進步,其實是在縮水。美國的比例實際上占到GDP的12%,來自三塊:捐款、政府購買服務、服務收入,比重大概是2﹕3﹕5。中國所有的社會組織增加值加到一起,占GDP的比例為千分之一,其中私人投資的比例近乎為零。
經濟觀察報:為什么會出現這種情況?
徐永光:我們的法律規定,過去行善的權利在官方,辦慈善機構的權利在官方,只有官才能慈善,民間行善是非法的。本來中國有樂善好施的傳統,每個人心里都有善念,但都被法律遏制了。有時候你看到在捐款,但他是被動的。
樂善好施,應該是樂捐,結果變成痛苦的,被慈善了。這對于慈善的善行是一種傷害。政府的動員力越強,搞全民公益,就變成了以權謀捐,導致我們社會慈善組織的落后。說改革創新,其實就是讓慈善回歸到本來的位置,回歸到民間本位。
中國人不缺少愛心,要讓它慢慢恢復起來?,F在捐款是少,是GDP的千分之一,如果能達到GDP的1%,我們就可以有五千多億元,美國是2.2%。這樣大的規模拿過來,對社會是非常正面的影響。但是這個事情不能急,要給空間,要給制度。
經濟觀察報:具體應該怎么做?
徐永光:現在存在的最大問題是政府的壟斷。要解放的話,一是政府不要壟斷慈善資源,要使其流向民間;其次,政府應改變計劃經濟思維。最根本的問題是讓公益慈善回歸民間本位,這也是最大的解放。
同時,要強調重建社會信任,這也是非常核心的問題。公益慈善組織一無權力,二無法生財,需要別人白給錢,靠的就是社會對你的信任。
慈善組織的價值是什么?我說是要生產信任。在社會信任崩潰的時候,社會組織要重建社會信任,你要想做好,一定要提高透明度。我曾提過這樣的口號:“公益組織的公信力從透明開始,透明從基金會開始”。
經濟觀察報:那么,政府需要做些什么?
徐永光:政府需要做的是,對社會組織的解放,就是簡政放權,這個非常重要,它可以給社會組織的發展有極大的空間。國務院總理李克強說,要簡政放權,建立惠而不費的公共服務發展新機制,會大大刺激社會企業的發展。
惠及民眾,但是又要節約。就是說政府做事不養人,不養機構,可以和民間合作,可能對于社會組織發展是最大的刺激。刺激之后的規??赡鼙染杩钸€大,因為政府公共服務的規模很大,比如兒童、殘疾人、養老等公共服務。
另外,政府需要對一些制度進行改革或調整。一是民辦非企業單位制度,我覺得近八成現在就是假私濟公。民非的投資主要來自市場資本,是私人投資,不能簡單等于“公益捐贈”。私人投資被公有化,民非只能違規違法地做事。
還有一個就是課稅制度。對慈善組織的課稅政策,非常得不償失,揀了芝麻丟了西瓜。比如曹德旺捐了35億元福耀玻璃的股權,卻因此欠了國家6.72億的稅款,這非常不合理。對慈善組織課稅的政策不改,中國慈善事業的發展便沒有指望。
第三,制度是公益信托要趕緊出臺?!缎磐蟹ā芬呀洺雠_12年了,其中有一段是公益信托,具有國際水平,但是沒有落地,沒人管。
用商業的手段做公益,這是一個世界潮流。這三個制度如果能得到解放,肯定會釋放出巨大的捐贈。還有就是影響社會投資的解放,稅收制度的變化會解放各種公益組織,不再受到稅收的困擾。而公益信托則為富人慈善,大額捐款開了一個通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