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濟觀察報 記者 張向東 祝夢晴 韓小紅覺得國務院發布的文件字字句句都是在針對她。

10月14日，國務院發布了《關于促進健康服務業發展的若干意見》。“我們已經等待多年。”這位慈銘體檢集團的總裁對經濟觀察報說，“‘放寬市場準入；放寬對營利性醫院市場準入和配置大型設備的限制’等，這些內容都是在說慈銘體檢集團。”

慈銘體檢集團投資一個普通體檢醫院的花費大約在1000萬元，不及2012年中國固定資產投資總規模36.5萬億元的一個零頭，甚至連當年民間總投資22.4萬億元的零頭也算不上。但隨著更多的領域對民營資本敞開大門，這股被抑制的力量對中國經濟結構的影響，卻可能是顛覆性的。

自2006年至2012年，民間投資在全社會投資比重從49.8%上升到61.4%。六年，民間投資比重從不足50%提高到60%以上。下一個分水嶺是：70%。這是中國自改革開放以來，民間投資占全社會投資比重從未達到過的一個數據。

一個又一個韓小紅在這樣變換的宏觀數據下，謀劃著民營企業的未來。他們不會刻意去關注，中國民間投資占全國投資比重何時超過70%。放開醫療、石油、金融、電信等相關領域對民間的政策限制，才是他們對中國高層和相關政府部門最急切的期待。

實際上，根據國家統計局的最新數據，在部分產業和行業中民間投資占全社會投資的比重已經超過了70%。今年1-9月，民間投資的比重，在第一產業中達到76.3%；在第二產業中達到76.1%，其中工業投資中，已達到76.83%。

中國國際經濟交流中心副秘書長陳永杰說：“比重超過了70%，就可以認為在這些行業中，是民間投資占了主體。但這些行業，基本都是競爭性行業。”

的確，在基礎設施、石油、電力、鐵路等特定行業里，還是國企占主體。以2012年的數據看，在交通運輸、倉儲和郵政業，民間投資占比只有19%；在水利、環境和公共設施管理業，民間投資占比為21%；在衛生和社會工作行業，民間投資占比只有26%。

原全國工商聯副主席保育鈞說：“70%是一個風向標。如果中國對一些行業的壟斷不打破，民間投資占社會投資70%的目標就完不成。能否完成，更深層地反映的是中國市場經濟的發育程度。這是衡量中國市場經濟體制改革進程的一個指標。”

現在，中國高層和相關政府部門開始為70%這一指標做準備。

一

10月24日，全國工商聯石油業商會被國家發改委和商務部召集開會，就如何進一步推進民間資本進入聽取意見。

一個類似的會議在一周前剛剛開過。10月17日，國家能源局法制和體制改革司、油氣司、科技司、新能源司和煤炭司相繼召開了民營石油企業、光伏和風電等新能源企業，以及煤炭企業和商會的座談會。

這兩次座談會，都是政府部門為了聽取行業商會在民間資本相關行業領域遇到的問題和困難，以及對相關政策落實情況的看法等。同時，國家能源局、國家發改委和國家商務部也向這些民營企業組織介紹了各自為促進民間投資開展的工作和政策準備。

一周內，三個部委的兩個座談會，讓全國工商聯石油業商會驚喜不已。一位參會人士甚至覺得，“如果在此次會議上提出的建議和問題都能夠得到解決的話，此生再也無憾。”

在10月17日的座談會上，全國工商聯石油業商會向國家能源局提出來的問題，依舊是老生常談：民營石油煉廠的原油進口問題；參與國內油氣資源的勘探開發問題；以及參與國內油氣管網的投資和運營問題。為這些問題，在過去的八年間，他們通過全國工商聯一共向全國政協提出了13份提案。

當天的座談會上，關于民間資本進入石油領域的訴求，一一得到了國家能源局的回應。全國工商聯石油業商會參會人士對經濟觀察報說，“這樣能夠讓人看得到希望曙光的回復，前所未有。”

按照當天座談會上國家能源局官員的說法，在摸清全國煉油產能的家底之后，將根據全國煉油能力的實際情況，給一部分能夠達到相關要求的民營企業，更多的油源支持。國家發改委已經于9月底開始，進行為期兩個月的全國煉油產業發展現狀的摸底普查。

而在民資進入油氣管網投資運營方面，國家能源局則表示，《石油天然氣管道管理辦法》已經起草完畢，正在征求意見。這份文件的出臺將為民資參與油氣運輸管道的建設運營，提供政策保障。甚至在更上游的國內石油天然氣勘探和開發區塊方面，國家能源局也在準備相應的政策開口。

國家能源局在破除民企投資油氣領域障礙方面的姿態和推進力度，已經讓石油業商會感到難能可貴，畢竟這是一塊民營石油企業啃了多年都未曾吃到一口肉的骨頭。

全國工商聯副秘書長、中國民（私）營經濟研究會常務副會長王忠明說，民間投資比重的提高與國有企業改革具有非常密切的相關性，在某種程度上，民營企業有今天是國有企業改革深化的結果。

10月24日，國家發改委、商務部再次就促進民間投資召集全國工商聯石油業商會座談。石油業對民資進一步開放的腳步聲再次傳來。

這段時間，全國工商聯石油業商會人士的感受是，兩個國務院關于促進民間投資的文件都沒能改變的局面，似乎真的要在今年這個出乎意料的秋天，變了。

二

對于龔家龍來說，這場變化來得太晚了。

這位“中國民營石油第一人”說，“現在政府鼓勵大家去做的，正是我在2006年要和30多家民營企業一起做的。如果當時有這樣的政策環境，中國的石油行業不會是這樣的格局。”

當年12月，正在籌備中國第一大民營石油集團的龔家龍以涉嫌經濟犯罪的理由被抓入獄。此前一年，格林柯爾集團創始人顧雛軍被捕，后因虛假注冊、挪用資金等罪一審獲判十年。

2006年，曾被很多研究民營企業的專家視為中國民營企業發展的機遇之年。國務院此前發布的“非公經濟36條”正在緊鑼密鼓的推進當中，整個中國民營企業家群體都沉浸在一種未曾有過的美妙錯覺中。但龔家龍的案件，以及此后不斷遭遇的“玻璃門”和彈簧門，讓中國民營企業家重回現實。

同年，國務院辦公廳轉發了國資委《關于推進國有資本調整和國有企業重組的指導意見》，這份文件提出，國有資本絕對控股電力、石化、電信等七大行業，相對控股石化下游產品經營、電信增值服務等九大領域。

原全國工商聯副主席保育鈞說，這份文件基本劃清了民間資本和國有資本的界限，其實是在宣布這七大行業、九大領域不歡迎民間投資。“非公經濟36條”也因此失去了繼續落實的可能性。

一個頗具意味的事件是，2009年3月，中國民營資本在航空領域的代表東星航空有限公司被強制停航，當年9月，“中國民營航空第一人”蘭世立被捕入獄。

2010年5月13日，在中國經濟陷入危機、增長乏力的情況下，國務院出臺“民間投資新36條”（《國務院關于鼓勵和引導民間投資健康發展的若干意見》）。同當年的“非公經濟36條”一樣，這份文件在出臺之初，亦曾被稱為是中國民間投資發展的轉折點，只是，有了前車之鑒，民營企業對這份文件的態度冷靜和理性了很多。

2010年，在“民間投資新36條”的刺激下，民間投資占全社會投資的比重，增長至55.9%，比2009年增長了2.2個百分點。2011年這一比重突破了60%，達到60.3%，2012年進一步增長到61.4%。

2006年至2012年，六年間，在國務院先后出臺兩個鼓勵民間投資的政策作用下，中國民間投資比重先后邁過了50%和60%兩個門檻。而顧雛軍、龔家龍、蘭世立等一批民營企業家成為這六年中，民間投資曲折增長的一個個頗具意味的符號。

在陳永杰看來，這些民營企業家的案例，反映出中國民營企業在發展和經營過程中，可能觸及到了一些國有企業或者涉及相關政策、法律方面的問題，這導致雙方的摩擦時有發生。

“未來民間投資和民營企業發展，還將受制于民營資本與國有資本的力量博弈；同時還取決于中國對發展民營經濟觀念和意識的轉變。”陳永杰說。

三

2013年5月17日，新上任不到兩個月的國家發改委主任徐紹史帶領國家發改委20余名司局長前往全國工商聯，召開民營企業家座談會。盧志強、南存輝、李河君、鄭躍文、董文標、李書福、劉永好、張躍、孫珩超以及勵行根等諸多重量級民營企業家參與了此次會議。

原本，這場座談會性質是國家發改委的一次轉職能、轉作風的走基層活動，但是全國工商聯以及十余位具有分量的民營企業家，讓這次座談會，變成了一次改變中國民營企業命運的轉折點。

在聽取了眾多民營企業家幾近“訴苦”的發言之后，徐紹史在此次會議上提出，要全國工商聯拿出一份對“民間投資36條”42項實施細則的第三方評估報告，以進一步為民間投資發展掃除障礙。

關于刺激“民間投資新36條”的評估報告，成了中國民營企業家向新一屆政府和相關部門陳述訴求的關鍵。此后，一系列調研和座談會相繼召開。

大約兩個月后，這份第三方評估報告出爐。全國工商聯不僅將這份內容詳盡、直指要害的報告提交給了國家發改委，也提交給了中央和國務院。

據悉，這份第三方評估報告認為，雖然“民間投資新36條”出臺的三年間，各部門先后出臺了42條細則，各地也都出臺了刺激民間投資的措施，但政策落實仍與民營企業的期望差距很大；民間投資保持快速發展，但增長潛力仍未能充分發揮。

陳永杰參與了全國工商聯第三方評估報告的研究和起草，他曾是全國工商聯研究室主任。他對經濟觀察報表示，“民間投資新36條”在落實過程中存在的問題很多，集中表現在政策打折扣、執行受阻、政策漏洞、政策矛盾、形同虛設等問題。

陳永杰梳理有關制定的細則發現，這些部門在民間資本如何進入的關鍵條文上只是照抄國務院規定，基本沒有實質性的細則條款。

不僅如此，部分政策反而出現了退步。2005年國務院“非公經濟36條”明確提出“加快壟斷行業改革，在電力、電信、鐵路、民航、石油等行業和領域，非公有資本可以參股等方式進入；對其他業務，非公有資本可以獨資、合資、合作、項目融資等方式進入”。但在“新36條”及相關實施細則，避開了壟斷問題，大都只提民間資本參股投資，或與國企合作投資。

各部門一些政策甚至出現了矛盾和抵觸。如銀監會曾發文規定，“在市場準入的實際工作中，不得單獨針對民間資本進入銀行業設置限制條件或其他附加條件”；但在具體執行中，則規定村鎮銀行必須要由現有的商業銀行作為主辦行，民間資本不能獨立建立村鎮銀行，否則不予批準。

全國工商聯人士說，這份第三方評估報告向高層呼吁，進一步給民間投資創造更為公平的政策和市場環境，從思想認識上打破對民營企業和民營經濟的偏見，從而為促進中國經濟體制改革和經濟轉型發展激發活力。

全國工商聯副秘書長、中國民（私）營經濟研究會常務副會長王忠明對經濟觀察報說，民營經濟的能量如果能夠釋放出來，是不可限量的。它肯定會進一步提高它的比重，也遲早一定會達到或超過70%。應該讓更多的民間投資發揮作用，因為他們的效率更高。

四

讓全國工商聯和這些民營企業家沒想到的是，習近平和李克強都對這份報告做了批示。不僅如此，國務院還要專門召開一次常務會議，聽取全國工商聯對這份報告的匯報。

國務院常務會議于9月6日召開，此次會議要求各部委按照全國工商聯的評估報告反映出的問題，逐條研究、逐項分解，按照“定目標、定事項、定責任、定時間、定結果”的要求，限期拿出細化實化已出臺實施細則的改進措施。

這次國務院常務會議上，還有一個意味深長的提法：“在推進結構改革中發展混合所有制經濟”。在陳永杰看來，混合所有制是要將此前劃分的私營經濟和國有經濟混合，是新的公有制形式。

這次國務院常務會議給全國工商聯帶來了無法想象的觸動。“絕無僅有。全國工商聯和中國民營企業家對國家最高層的決策影響，以前從沒有這樣大過。”一位全國工商聯人士說。

陳永杰說：“說穿了，中央批示支持第三方評估報告，也是看到了民營經濟在支持經濟的發展方面的巨大推動作用，也是中國經濟走到目前的時機使然。”

陳永杰的一個預感是，即將召開的三中全會很多方面的提法以及改革力度和措施都會超乎想象。“未來幾年，民間投資占全社會投資的比重肯定還會繼續提高，甚至到2015年時，就會突破70%的線”。

在國家統計局的數據表格中，韓小紅的慈銘體檢集團位于“衛生和社會工作行業”一欄。她比誰都更希望投資擴張她的連鎖門店，但作為中國最大的健康體檢企業，她卻根本沒辦法做具體投資計劃。

投資布點需要設備，但購買和進口醫療設備，需要獲得國家相關政府部門的批準。韓小紅曾為了進口一套設備，等了四年。此外，在地方開連鎖體檢店，基本上完全取決于當地政府，通常為一家店落地，韓小紅需要在地方政府那里磨上一兩年。

韓小紅說：“我能知道我們的投資計劃什么時候開始，但卻不知道什么時候結束。所以企業根本沒有辦法做規劃，所以很多想法很多事情都做不下去。也只能處在一個混沌的發展階段。”

像過去六年試圖進入石油、民航、煙草、醫療、電力、基礎設施等領域的民營企業家一樣，韓小紅在等待一個更明晰的政策和市場環境。

原全國工商聯副主席保育鈞說：“這些年來，民營企業的投資和發展環境，從來就沒有順當過。如果這些東西都能取得突破的話，民間投資的比重肯定會超過70%。”

陳永杰說，十八屆三中全會之后，各項改革措施對民間投資的支持力度會更明確。所以，民間投資的發展潛力應該會更好。但無論民間投資比重如何，中國都已經走上了市場經濟之路，這是一條不歸路，只能繼續進一步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