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經濟觀察報 達達ZEN/文 國人有戀物癖,這種癖好還會傳染。作為一個自稱和購物絕緣的常旅客,竟然在德意志戀物癖的高傳染區——遍布全國的跳蚤市場里城池盡失,節操完敗。
打包行李的時候,我會間歇性地木然發呆,這些看起來烏七八糟的破銅亂鐵是怎樣誘惑我乖乖掏錢、扛回這里?在空運不通,UPS極貴的情況下,我費盡心思找到一家私人海運公司,才把5個紙箱、9個皮箱、兩張小茶幾、11把椅子運到老板老袁的辦公室,并確保通關等一切細節。
市集之王
我在德國遇見了兩個市集之王,漢堡市集街跳蚤市場(Markstress Flohmarkt)的大個字赫爾·施密特(Herr Schmidt),和柏林跳蚤市場Trodelmarkt Arkonaplatz的克里斯托弗(Christoph)。“只賣你真正喜歡的東西,這是我的哲學。”那天早上還不過7點,太陽還沒完全點亮整個市場,赫爾·施密特,這個身高接近2米,穿著藍綠格子襯衫的家伙,站在他的攤前對我說道。
剛剛結束通宵狂歡的年輕人呼朋喚友地從漢堡著名的紅燈區晃蕩到漁夫市集點份魚肉三明治,然后蜂涌來到這里。施密特的攤位就在入口正中央。他顯然有驕傲的本錢,一些異域風情十足又歲月質感的物件被他陳列混搭在這個不足三平方米地露天攤位上,把博物館的古舊味擺出時尚櫥窗的美學。“我厭倦了開卡車的生活,那種工作極其枯燥。”一杯濃縮咖啡開始了正式聊天。“當時我總考慮改變。后來想想,我從小就非常喜歡享受與家人一起在周末逛跳蚤市場的感覺,那么美好甜蜜的記憶,哪怕逛一整天,帶回的只是一張異國郵票,都能讓我興奮好幾天。開卡車的一個好處是讓我能去到很多地方,這幾年看了好多跳蚤市場,知道有品位的二手買賣是什么樣,這讓我開始考慮是不是在跳蚤市場工作,買賣符合自己審美的物件?現在我干這一行已經快十年,它越來越讓人上癮。我和多數收藏者一樣,喜歡尋找互相呼應的物品與容器——這可能是一種隱喻,與尋找家和伴侶有關,散亂的收藏品和空置的容器似乎都有缺憾,兩者湊在一起,剛好各取所需。”
有人端起一個東德式樣的厚玻璃工業燈詢價,“92歐!”施密特回應了一下,然后繼續我們的話題,“通常我都是周六在這擺攤,從凌晨四點干到下午太陽落山。這里需要支付場租,我的這個位置是市場黃金地段的門臉,換了其它人,不一定能承受得起,但我是一簽約就是整年。周一給自己放假,絕不工作,其余時間則會開著我的小卡車四處尋找貨物,也在倉庫里做一些修繕。”
幾個跳蚤市場逛下來,我發現賣家都是講故事的高手。“市集之王”并非吹捧之詞,他們在四處搜尋二手物品的同時,也搜集了許多故事,往往,這些人就是整個市集的靈魂所在。
柏林的克里斯托弗四十出頭,就像從電影《黑店狂想曲》里跳出來的“怪蜀黍”:黑色法式呢絨帽、藍色短袖T恤配棕色皮質工作圍兜,個人風格濃烈得如一杯醇厚勁足的威士忌。“我女兒剛從中國回來,她在洪堡大學學習設計,我想她一定受了我工作的影響??伤訔壩沂抢瞎哦?,沒有手機,不用電腦,電視也看得少。”他說。
克里斯托弗更像是一個廢棄物品藝術家,有著獨到的美學品位。一段斷鹿角、一根實心鋁管外加一塊鑄鐵,就被他組合成讓無數工業設計師汗顏的“鹿角衣架”。他的整套行頭都是自己用廢氣五金再造的,“原有材料的污漬、破痕、凹陷、裂縫都是我故事的一部分。”
生銹的鐵質字母、琺瑯器具、鐵皮盒子、廢氣的零部件,這些人人都愛的小寶貝,在克里斯托弗組合拼裝產品的啟發下,所有看客都萌生出自己的創意和想法。每個都只要兩、三歐,可是常常一挑就停不下手來,很難說會不會在他的攤子上一口氣花上二三十歐。
“大量消費名牌精品的社會,只證明了人們想象力的低落而已?;ù髢r錢買東西,不過只是一種奢侈,沒有夢想,也沒有樂趣。”這是克里斯托弗的二手哲學。包羅萬象的跳蚤市場,也是多元文化、包容的社會環境與心態的體現。它更像是一個不被現代商業鯨吞、理想主義永存的陣地。
市集實戰
“選擇二手貨的原因并不只是價格,而是現今的大部分產品不能夠滿足自己對品質尤其是精細程度的要求。”在舊貨中長大的奧塞斯(Oceane)對我說。她在柏林費立德里西區(Friedrichshain)的波希廣場(Box hagner Platz)的拐角處開了一間法式咖啡店,“跳蚤市場上的好東西在出產當年就要具有足夠規格的品質,能夠代表產生年代的時代風貌與技術水準,能夠讓我們透過流傳至今的物品看到當年的美好。”
德國是個資源回收十分徹底的國家。從繁復的垃圾分類到二手成衣點、二手書店,凡是你能想到的任何可以使用的東西,都能找得到專賣店。他們舍不得丟東西,又喜歡收集東西。特別對于諸如柏林這樣有著特殊歷史痕跡、傳奇色彩的城市,人人都在尋找一件叫“回憶”的藏品。
在跳蚤市場購物的樂趣是什么?除了讓“奇怪”和“美好”的物件變成擁有的滿足感,還有一點就在于討價還價。在這個過程中,和當地人的交流,以及借由他們之口了解一種文化特質,顯得格外有趣。
印象中德國人的嚴謹和“死軸”,在跳蚤市場上也并不例外:一件貨品開價22歐,就意味著給了你兩歐的議價空間,低于20歐,買賣就沒法繼續——別指望他們會在你假裝離開后會把你喊回來。
然而市場上的土耳其賣家截然相反。他們幾乎掌控了柏林二手市場的源頭。具體來說,當某戶人家需要搬遷,首先找到的是土耳其人的搬家公司,業務員先掃蕩一遍戶主的殘余,然后通知下線分門別類地拆運走相關物品——有人專門負責木質家具、有人負責電器。如此一來,土耳其人的二手生意幾乎沒有什么成本可言。
土耳其人的太太們通常負責銷售,她們搞不清楚物品的價值,采用的戰術也非常單一,亂開價就是了。我在柏林的藝術及鄉愁市場遇見一位土耳其大嬸,帶著她的兩個女兒擺個小攤,賣些瓷器玻璃容器,攤位邊擱著幾箱舊書,里頭有些書的書皮采用類似中東濕拓畫樣式。我猜測這位大嬸的書堆里有些不錯的藏品,果然稍微翻了翻,就發現兩本1893年出版的博物畫圖譜,一本是禽鳥,一本是走獸。要知道,在照相技術發明之前,繪畫是人們認識和記錄自然唯一直觀的方式。西方歷史中,曾有一個狂熱的博物手繪時期,博物畫家們描繪世間萬物,創造了一個近乎極致的筆尖世界。這兩本品相極好的博物圖譜,大嬸開出了單本60歐的售價,其實這符合我的心理預期,但抱著碰運氣的態度,我放下書,假裝要離開,果不其然地被大嬸死拽回來,最后以兩本一共20歐的極低價格成交。
德國最大的二手市場在萊比錫,每月的最后一個周末,二手行家在那里相聚。這個信息是施密特透露給我的。一直以來,萊比錫就處在東歐與西歐交流的中心位置,那些流轉于波蘭、愛沙尼亞、拉脫維亞、立陶宛、摩爾多瓦的交易者會開著拖拉機、或者拼車,走上幾千公里齊聚萊比錫。雖然這是個德國市場,但把控整個局面的卻是荷蘭人,他們憑借這海運上的優勢,大批地購入,把整個市場的水攪混,再二次、三次出售。“你知道冬天的萊比錫有多冷,這些荷蘭人凌晨三四點就打著電筒出現在市場里,有經驗的買家往往連貨物的全貌都不看,掀開或者一角就全盤收下,日本、澳洲和美國市場對東歐舊貨格外鐘情,開得起價,荷蘭人轉手買賣大撈一筆。”施密特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