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經濟觀察報 半窗靈鼠齋/文 本幫兩個字,著實說出了上海人的自信和無奈,也有些鄉間的質樸,要是拿重音在前的本地方言,南匯奉賢這類“本地”口音,念這兩個字,就顯得更自信,也更無奈一些些。本幫菜,說穿了就是農家樂,原材料都是最稀松平常的,但是上海這么些館子,吃下來,稱得上有印象的,都不算多,精彩更屬鳳毛麟角。只有一家,十多年前一周去兩次,每次都扶墻而出,成菜品質的穩定,花樣的豐富繁雜,口味的地道醇厚,都是世間罕匹,對,那就是顧老太太的家宴。
顧老太太要是健在的話,今年應該過一百零五歲,我大約有八九年沒見過她了,聽說在近百歲的時候,家人送她進了養老院,后來的消息就不得而知,當時我惋惜的就是,哎呀,從此好吃的上海菜,要觸祭不著哉。
老太太是本地人,原來家安在浦東,廣有田地佃農,家里很早就有了外國牛,可以擠奶,之后年紀有了,嫁到上海,也是有產業的人家,于是瞻仰她民國的老照片,一身狐裘在大光明門前等電影開場,和眼前雞皮鶴發的老嫗,似乎相差的不止這點歲數。
如果下午五點來鐘到黃浦虹口兩區相交的三角地,俄羅斯領事館貼隔壁,很容易能找到武昌路南潯路之間,顧老太太住的亭子間,先坐定,歇一歇,小電視機開起來,老太太耳朵不好,說也就是開著看看五花六花的顏色,領領市面。給倒上一杯可樂,反手一扣,蒸碗里褪下一團自制的豬油八寶飯,一碟子白斬雞,一盤外面買來的烤鴨,這算是飯前點心。
正本菜一定有蔥烤鯽魚;有一碗紅燒肉,隨時令,加筍也可以,有時候加醬蛋,或者百葉結;如果不燒肋條,那就是紅燒大排;一個豐盛的葷湯,往往是腌篤鮮的底子,猛力加進去蛋餃,肉皮,洋山芋,蘑菇,西蘭花,切幾片番茄吊鮮;幾個時鮮蔬菜;最后來一客雞湯餛飩。老太的亭子間,當然是不通煤氣的,用的是煤油爐,這個物件,當時的小孩子大概只有在畫上才見得到。老太的鍋子,用了有幾十年,底很薄了,正好可以配合煤油爐的微小火力,那把炒菜的勺子真是一絕,用的只有一半大小,居然點起火來,篤篤定定,一樣一樣的慢悠悠燒好,把碗盤的邊角擦抹干凈,端上來。尤其是燒鯽魚,這么小的火,我好事地在邊上看她,一樣鍋子擦干,蔥姜爆香,入油,下魚,煸得呲啦作響,小鐵勺托住了魚,手上暗勁一發一抖,魚就翻身,繼續呲啦呲啦,等變色硬挺了,酒醬糖一樣一樣放進去,合蓋燜一會兒,還要和我敷衍,耳朵重聽,我要是大聲了,她還不滿意,說你不要叫得這么響,我聽得見。說著,魚就冒泡收汁,端上來,鮮嫩極了。
我當年有個蠻大的房子,接老太太來住一陣,那時的她,已經九十四還是九十五了,在復式房間樓上樓下滿地亂跑,雖然慢,但是一點兒也不消停,神奇的是,那條很大很有蠻力的拉布拉多犬,好像知道她經不起似的,從來不撞她,還搖著尾巴在后面尾隨,像是保護她一般。老太太只剩下兩三個牙,有天早起,居然把冰箱里的榛子巧克力都吃了,一邊努著嘴,一邊說,早上落起來沒味道,尋塊外國糖吃吃,怎么里廂有花生米的啦,吃的辛苦來。說完,陽光燦爛地笑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