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作者: (美)托妮·莫里森
譯者: 胡允桓
出版社: 南海出版公司
by黃夏
初讀《恩惠》,其脈絡不清、條理不明的敘述方式,碎片化、斷裂化的故事情節,使人不由聯想起威廉·??思{的《我彌留之際》。事實上,兩書確有許多相似處,除多聲部有限視角、大量使用意識流等敘述技巧,《恩惠》也兼具《我彌留之際》的故事架構和怪誕邪門的史詩風格:《我彌留之際》講述丈夫率全家將妻子的遺體運回家鄉安葬的苦難歷程,《恩惠》則講述女仆獨力承擔起全家的期望外出尋醫拯救垂死女主人的苦難歷程。兩書皆有一種酒神狄俄尼索斯那種狂歡、瘋癲、諧謔的韻味,它們唯一的區別在于曲調大相徑庭:《我彌留之際》是個由悲劇搭建起來的喜劇,而《恩惠》則像一顆糖衣炮彈,大團圓的甜蜜之中醞釀著致命的苦澀。
故事由四個身份背景迥異的女人講述,在外人眼里,她們是白人女主人和三個膚色不一的女仆,而在家中,她們的關系則要微妙復雜得多。十七世紀九十年代的北美:三教九流匯聚一地,宗教信仰與傳說迷信難分難解,本土習俗與舶來思想你爭我奪,種族融合與沖突此起彼伏,時代巨變中 的“家”:因男主人早逝無嗣,這一干女人便形成一個“共同體”,有趨同的利益,也有嚴重的分歧,四個意亂情迷(黑人佛羅倫斯)、心如死灰(女主人麗貝卡)、心智未開(混血兒“悲哀”)、忠心聰敏(印第安土著莉娜)的女人,串起瑣碎、割裂、主觀因而也是極其情緒化的故事。讀她們的故事,似秉燭走入一個暗 室,燭光照到哪兒,哪兒便映出扭曲的光彩,而未見光的地方,則是一個個同樣扭曲的陰影。她們各自關于苦難的敘述往往直抵讀者肺腑,卻無法在彼此間形成共 鳴,這恰恰是反對話語霸權的莫里森在書中制造的最大悖謬,話語“自由”地傾瀉而出,卻又失落得幾近無語般沒有任何意義。共同的苦難不僅沒有使四個女人生發 出“同是天涯淪落人”的貼心感,反而使之愈行愈遠,為“共同體”的解體埋下了伏筆。
我們無法指望通過她們的視角來讀出這個“家”是因何崩潰的。固然,像莉娜這樣的智慧堅強型女性以后將變身如《百年孤獨》之類的家族小說中向子孫們(讀者們)追溯家史的老祖母,但她們能講故事卻未必能講“前 因”。同話語權爭執所造成的歧義一樣,她們的講述通常把故事神秘化、傳奇化了。故事的核心依然缺位于四個女人占了絕大多數篇幅的講述中。
所幸,我們從莫里森在書末安排的三個局外人的故事中獲得了一些啟示。特別是佛羅倫斯的媽媽,自述當年將女兒賣(換)給主人的苦衷,她將之作為上帝賜予的、改變女兒命運的“恩惠”。事實上,這也是一個代價極大的輪盤賭。平心而論,這一局賭得還不錯,但人生何嘗不是處處是賭局,誰能保證穩賺不賠?而這與佛羅倫斯因失落了母愛而極度渴望關愛、幾近瘋魔的欲念,形成強烈的對應。而書中其他人,如麗貝卡將從天堂跌落塵世的生活大逆轉歸咎于丈夫的溫柔慈善,“悲哀”恢復 理智卻成為一個冷酷自私的實用主義者,可以說都是在為“恩惠”付出靈魂的代價。整個故事仿佛一個循環,人世的輪回只是為了重新回歸孽緣,所有的打拼到頭來換得的是一個壯麗的崩潰?!抖骰荨凡⑽粗苯涌卦V奴隸制的罪惡,而將批判內化為對人性難言隱衷的探究,我們顯見人性如何在扭曲的制度下失色和枯萎,只是這一次,莫里森選擇從大寫的個體出發,提出了為日后所有人刻骨銘心的深刻教訓:“接受支配他人的權力是一件難事;強行奪取支配他人的權力是一件錯事;把自我的支配權交給他人是一件邪惡的事。”這自然是莫里森穿越時空的箴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