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濟觀察報 記者 宋馥李 河北邯鄲市涉縣合漳鄉史邰村,清漳河和濁漳河交匯于此,始稱漳河。1月9日下午5時左右,涉縣環保局的環境監察人員,正在這里采取水樣進行檢測。史邰村一位邰姓村民,停下來遠遠觀望。這幾天,合漳鄉已經給各村做了宣傳,讓村民們暫時不要取用濁漳河水,尤其是防止牲畜直接飲用。
這是2012年12月31日山西天脊集團苯胺泄漏事故影響的結果。其實,早在這起事故之前,山西、河北、河南三省,尤其是三省中長治、邯鄲、安陽三市,圍繞漳河水就已形成了一種相互爭水,又利益共生的關系。
為了爭奪漳河水和河灘地,史邰村漳河對岸河南省林州市任村鎮的古城村,打打鬧鬧了幾十年。而在省級層面,三省關于水資源的紛爭亦不斷。為此,水利部海河委員會1993年在邯鄲成立了漳河上游管理局,專門調解三省的水事糾紛。但世易時移,隨著上下游漳河沿岸的工業發展,漳河水呈現日益緊缺的態勢,漳河再分水也面臨復雜形勢。
山西苯胺泄漏事件,讓漳河流域的三個地市的關系,變得更為微妙。
慌亂的城市
1月5日,緊急停止供水的邯鄲市,面臨前所未有的慌亂,人們擁進大大小小的超市,將各種飲用水——甚至是飲料——搶購一空。好在,及時的信息公布和三堤水廠作為備用水源的啟用,暫時滿足了供水需求。
實際上,從1月4日晚上開始,這個城市就開始了一場應對水危機的戰役。邯鄲市水利局水資源處處長谷軍方透露說,1月4日的17時左右,漳河上游管理局率先發現了污染的情況,并將污染情況及時通報給了邯鄲市。當天晚上,邯鄲市便組成了幾個組,分赴幾個重要的節點進行取樣檢測。
漳河水對邯鄲和安陽兩市的意義不言而喻。邯鄲市150多萬人口,安陽市100多萬人口,漳河水均是重要的供水水源地。苯胺泄漏事件之后,邯鄲和安陽,均暫停了既有的漳河水供水水廠,采用地下水供水。
應急供水暫時解決了居民飲水問題,但漳河水污染,給邯鄲帶來的震動著實不小。1月7日晚上,邯鄲市水利局緊急接到一項來自市長的指令:考察漳河水供水水廠——鐵西水廠及管線周邊的情況,看能否為鐵西水廠周邊補水。
1月8日,谷軍方在考察的路上,還在不斷地接打電話。這一天,谷軍方帶著從國家煤炭總局、河北省環境地質勘察院等單位緊急聘請的水文地質專家,在邯鄲市西郊進行考察。這一考察的初衷是,如果水質受到污染,必須應急準備,打一些水井。
“三堤水廠的輸水管線老化,有的已經用了30多年,供水壓力太大的話,擔心會爆裂。”谷軍方說,最便捷可行的辦法,就是在原有鐵西水廠的管線周邊,打一些應急的井。
好在,同一天的傍晚,邯鄲市組織的新聞發布會上,邯鄲市公用事業局負責人說,經過密集地檢測,岳城水庫的水體并沒有受到污染,污染團目前沒有進入岳城水庫,并且,邯鄲市也為即將到來的污染團做好了引流的應急準備。所以,在進一步檢測之后,如確保用水安全,將逐步恢復岳城水庫的供水。
聽到這個消息,谷軍方稍稍松了口氣。
與此同時,河南省安陽市在紅旗渠渠頭檢測出苯胺和揮發酚超標后,也緊急在渠道上布置了三道活性炭吸附壩,安陽市區飲用水來自市第一水廠、第二水廠、第三水廠、第四水廠和第五水廠,前四個全部使用地下水源,只有第五水廠使用岳城水庫供水。在接到漳河水污染的信息后,安陽市也隨即切斷了岳城水庫水源。
歷史宿怨
漳河發源于山西省境內,貫穿了河北、河南和山西三省。上游位于太行山區,山高坡陡,人多地少。蜿蜒行進的漳河水,儼然是三省交界地帶的生命線,隨著人口的激增,對漳河水的依賴與日俱增。
邯鄲市涉縣合漳鄉史邰村,來自上游的清漳河和濁漳河交匯于此,始稱漳河。史邰村的漳河對岸,就是河南省林州市任村鎮古城村。太行山深處的這兩個村落,其實關系很親密。合漳鄉黨委宣傳委員楊志強告訴記者,這兩個村好多村民都相互通婚,平時走親戚往來頻繁,雖然分屬兩省,但兩個村村民風俗習慣、口音都是一樣的,過年的時候,都相互趕對方的廟會。
但就是這兩個村,為了爭奪漳河水和河灘地,打打鬧鬧了幾十年。老邰抬手指著河對岸說,十幾年前,兩村隔著河水放槍不是啥稀罕事兒,聽老一輩人講,為了搶水,兩個村爭鬧了幾十年吶。
除了具體村落之間的搶水和爭水,在省區之間,漳河分水的矛盾,也延續了將近半個世紀。
岳城水庫始建于1959年,位于河北省邯鄲市磁縣與河南省安陽縣交界處,總庫容13億立方米。這個水庫是河北河南兩省共同動員50萬民工修建,河南還修建了200多公里的引黃工程——共產主義渠,計劃將黃河水引入岳城水庫,供兩省共用。
但建成之后,很快出現了問題。岳城水庫位于河北境內,河北“理所當然”地將岳城水庫據為己有,用不上水的河南,果斷地將共產主義渠廢止,直到今天,200多公里的共產主義渠仍處于廢置狀態。
與此同時,紅旗渠建好之后,解決了河南林州的缺水問題,林州得以發展。上世紀50年代的時候,人們還沒有過多的省區利益考量,誰先在上游修建引水工程,誰就得利。但隨著時間推移,河北和山西兩省有了意見,但紅旗渠是既成事實,在特殊年代作為中國人民“戰天斗地、改造山河”的例證,它也被賦予了特殊政治寓意。
既然無法改變現實,河北為了增加漳河水量,只好在紅旗渠的附近,修了規模更大的大躍峰渠。兩省普遍嘗到了修渠引水的甜頭,河南省再建躍進渠,河北省再建小躍峰渠。由此,兩省之間的分水矛盾逐步激化。“打到什么程度呢,相互放炸藥包,你炸我的紅旗渠,我就炸你的躍峰渠。”曾在上個世紀80年代末擔任水利部部長的楊振懷回憶說,水利部為了協調這個事,費了好大的勁兒。1992年8月,河南與河北之間因爭奪水資源,紅旗渠被河北民眾炸開20多米長的口子,這是該渠自建成以來遭受的最大一次破壞,導致河南一村莊被淹,損失近千萬元。
為處理漳河水的問題,1989年國務院下發42號文件,規定河南、河北兩省按照48%、52%的比例對漳河水進行分配?,F在,漳河上游管理局在靠近三省交界的三河橋附近,設了三個管理站,河北這邊的水站,就設在合漳鄉臺莊村。楊志強說,每當到了冬春季節,作物要灌溉的時候,三個站的工作人員,就會碰頭協商,根據分水方案來訂分水計劃。分過來的水,合漳鄉的幾個村子再按照順序,依次開閘放水灌溉。
1993年,海河水利委員會漳河上游管理局(簡稱漳河上游局)成立,對三省邊界地區的108公里河段實行統一管理。
再分水之需
如今,隨著時間的推移,1989年制訂的分水方案,已經受到越來越多的質疑。由于漳河上游局對漳河上游山西省內的所有水庫沒有調控權,所管轄的河段內也沒有調蓄工程,依然難以解決問題。
或許是巧合,在邯鄲市爆發水污染危機的1月5日,海河水利委員會,恰好在天津召開了漳河上游分水的協調會。山西、河北、河南三省水利部門的人士,均出席了協調會。
當前最大的問題是,當年只是針對紛爭激烈的河北和河南兩省,制訂了分水方案,并未考慮上游山西的水權分配利益。最近十年來,上游山西的用水量逐年增加,下泄水量越來越少,這讓“八九分水方案”陷入了尷尬境地。
漳河上游管理局水控處處長申志文,剛剛參加了在天津召開的三省會商的會議。他告訴記者,這次會議就是在討論,在濁漳河水的水權分配上,將山西考慮進來,實施聯合調度。
另外,漳河的另一條支流清漳河,也將逐步納入調度范圍。2009年,因為山西計劃在清漳河上游修建吳家莊水庫,曾引發河北涉縣沿河16萬群眾聯名以“萬民書”的形式請愿,要求邯鄲市政府為民請命,阻止上游山西修建水庫。這樣,關于清漳河水的水權分配,也開始進入視野。
申志文告訴記者,此番會商的目的和方向,是擴大漳河上游管理局的統一調度范圍,加強流域管理。而調整的重要一項內容,就是要考慮為山西分配水權。
對此,長治市水利局水資源辦公室主任武舉國也坦承,近些年,長治對濁漳河水的取水量,一直在增加。這是因為,長治市正在大力發展煤化工等循環經濟,在長治市的“十二五”規劃中,要新上一些煤化工項目,耗水量肯定要增加。
而發生苯胺泄漏事故的長治市潞城市,一直以來,都是長治乃至山西的工業重鎮,并被山西確定為轉型綜合改革試點市。而天脊集團,正是以化肥、有機化工、煤炭深加工為主體產業的大型煤化工產業集團。2011年,長治市委書記田喜榮曾在一次考察中指出,潞寶集團和天脊集團是潞城市工業經濟的“兩棵大樹”,長治市要依托這兩大集團,謀求形成新型煤化工產業集群。
而實際上,不考慮山西的利益,也是不現實的。谷軍方告訴記者,山西畢竟是上游,人家在自己的行政區域內取水,在現有的管理格局下,實際上也無法控制。“這是此消彼長的關系,上游山西多用1立方水,下游河北河南就少用1立方水。”谷軍方說。
而此次爆發的水污染事件,也讓三地之間的爭端,從傳統的水權紛爭,延伸到流域污染的治理。記者在邯鄲采訪期間,無論是民間還是官方,均對山西此次污染事件的遲報充滿怨憤之情。
而隨著濁漳河上游煤化工產業的布局,可能隨時爆發的污染危機,也成為懸在下游兩地心頭的隱憂。
1月4日下午,邯鄲市得到來自漳河上游局的消息,漳河跨省斷面出現大量死魚,發生大面積污染。邯鄲市連夜組成數個檢測組,趕赴多個河流斷面進行取水檢測。
谷軍方無奈地告訴記者,得到污染的消息之后,因為沒有跨省質詢的機制,他們只能立即向河北省有關部門報告情況。最終,污染信息經由一條由下往上的機制,一直通報到國家環保部,再經由從上到下的質詢機制,逐級向山西省傳遞。
于是,時隔一天,1月5日,苯胺泄漏的污染源和污染物,才得以確認。而此時距離事故發生的12月31日,已經過去5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