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惠明
我生在五十年代初,與新中國共命運,見證了風風雨雨,也經歷了“老三屆”,“老知青”,“老工人”,“老記者”四個人生階段,體驗了苦辣甜酸。
抱著孩子上大學
1977年,記得那是一個星期六,下班的鈴聲終于響了,我將穿了一周的油膩的、帶補丁的工作服用報紙包好,放在自行車后架上,拖著疲憊的身子,緩緩地蹬車回家。到家后,我把工作服泡在大盆里,點上一根煙準備歇會兒,無意中朝包工作服的舊報紙瞥了一眼,這無意中的一瞥,竟使我后來的命運發生了根本的變化。報紙上有“恢復高考,大學招生”的字樣,我的眼光頓時發亮,心也急劇地跳了起來……趕快報名參加高考,逃離無休止的體力勞動,歇一歇,喘口氣,換一種活法,這十幾年我實在太疲憊了,這就是我考大學的真實想法。此時離考試日期只有二十幾天。
緊張的戰斗開始了——我左兜裝著地理書,右兜裝著歷史書,上衣口袋里是數學書,只要工作稍有間歇,我立刻在車間的水泥地上用粉筆畫開了——廠房里,食堂里的水泥地上到處是我畫的方程解題、中國地圖、數學公式……
終于,考試的日子到了??紙鰶]有歡迎的橫幅,沒有革命的標語,更沒有家長的陪伴接送,只有簡陋的教室、破舊的桌椅和一群求知若渴的青年。監考老師發下來三尺多長的考卷,中斷了十二年的高考就這樣恢復了,我們在悄無聲息中開始了生命的搏擊。
我于1978年考入中國人民大學二分校新聞系。與眾同學不同的是,此時的我,已成婚育女。我每天早晨6點多即起,把小女兒從睡夢中喚醒,洗好臉,穿好衣,將女兒放在自行車大梁上特制的小椅子上,后坐架夾好我的書包,然后兩眼四處觀察,一路緊蹬,生怕被警察抓住——當時是不準騎車帶孩子的。將孩子送到幼兒園后,再飛似的朝學校騎去,天天如此。抱著孩子上大學,雖苦雖累,心里卻充實得很。
十年浩劫,剛剛恢復的大學,沒有正規的教科書,多是油印的提綱,甚至沒有老師。我們剛進校時,英語教師在閉路電視里,哲學老師在廣播喇叭中,我們上課聽廣播、看電視,這就是當時真實的情況。盡管如此,同學們認真極了,沒有交頭接耳的,沒有走神睡覺的,手中的筆在迅速地記著、記著。大家滿懷求知的欲望,把被耽誤的時間補回來。四年大學那段如歌歲月,我們終生都難以忘記。
傳播大膽直言的聲音
大學畢業后,我被分配到了中國新聞社,開始了新聞人的生涯。八十年代,一個激情碰撞的年代,一個色彩斑斕的時代,一個真正改革的年代,一個令人們永遠懷念的時代。
中國從噩夢中醒來,沖破禁區,清左務實,高揚起改革開放的大旗,拉開了經濟改革的序幕,改革的鼓呼一波接一波。那時官員敢作敢為,民眾敢想敢干,新銳的思潮,敢言的學者,改革的探路者風起云涌。中央經常有新戰略,新舉措,新思路,新方案推出,令記者應接不暇。那是當記者最開心的時代,你總有采不完的新鮮事,你總有寫不完的好新聞,而且還很少有人打招呼發禁令。
新聞界迎來了一段難得的“小陽春”,“重大的決策讓群眾參與,重要的事情讓人民知道”是當時的流行語。在寬松、寬容、寬厚的“三寬”氛圍下,新聞界大膽發聲,直言敢諫,輿論監督,針砭時弊。報紙以突發事件報道為突破口,深入開掘,深度報道,產生了一大批佳作:工人日報的“渤海二號沉船事故”報道石破天驚,石油部長宋振明被拉下了馬,主管副總理康世恩受記過處分;中國青年報大興安嶺火災“三色報道”橫空出世,林業部長楊中被免職,眾多瀆職官員下臺;鐵路安全事故頻發,媒體大量報道,窮追不舍,強大的輿論壓力下,鐵道部長丁關根被迫辭職了。那時輿論監督的威力之大可見一斑。
九十年代初,中國改革遭遇“倒春寒”,極左思想回潮,市場經濟改革即將功虧一簣。關鍵時刻,鄧小平再度南巡,一路講話振聾發聵,“鄧旋風”瞬間席卷全國。
春江水暖鴨先知,中國經濟理論界最有影響的一大批經濟學家——童大林、蔣一葦、徐雪寒、吳敬璉、杜潤生、吳象、高尚全等近百人,即刻聚會在《改革》雜志編輯部,品鄧公講話,議改革大計,吐肺腑之言。反“左”呼聲四起,熱烈掌聲不斷。
老資格的經濟界權威人士徐雪寒抱病參加了會議,他顫抖著說,我等鄧小平這個講話等了3年了!童大林用“夢寐以求”四個字形容自己聽到鄧小平講話后的心情。經濟學家吳敬璉直言:當前“左”的思想影響相當嚴重,一些“左”派理論家在思想戰線上造成了嚴重的混亂,必須進行清理。與會的經濟學家最后達成共識:不徹底清除“左”的障礙,改革難以深入進行。我立即將此次座談會的新聞發出,在海外以醒目的標題,顯著的位置予以刊出。
1992年10月,中共十四大召開,“社會主義市場經濟”,正式寫入報告,“左”的障礙一個個被清除,姓“資”姓“社”的爭論暫時告一段落。此后,中國經濟理論界進入了空前的活躍期,原國家體改委副主任童大林倡導成立了“世界觀察研究所”,該所每季度召開一次改革分析研討會,一批為中國改革開放立下汗馬功勞的知名人物:于光遠、朱厚澤、杜潤生、項南、李慎之、吳敬璉、高尚全、周瑞金、戴園晨、王玨等常在會上暢所欲言,為中國市場經濟改革鼓呼。
每次研討會前,童大林總要通知我參加,這位曾在中宣部當過秘書長的“老宣傳”深知,那些主流大媒體是不會報道的,中新社對外可以報道。那時,這些大膽直言的聲音大都是通過中新社向海外傳播的。
目擊“九八”長江世紀洪水
親臨長江,目擊1998年世紀大洪水,是我終身難忘的一次采訪。8月13日傍晚,我們一行8人駕兩輛車疾馳出了京城,乘暮色千里奔襲,日夜兼程,終于在第二天抵達武昌城下。我們將“中新社長江抗洪救災報道組”的紅色標牌放在車窗前,車過高速路時,收費員不但不收費,還舉手敬禮,并將礦泉水硬塞進我們的車里。與最近大水淹京城時,高速路依然一絲不茍地收費相比,真令人有“今不如昔”之感慨。
兩輛采訪車就是我們的辦公室,題目的策劃、路線的制定和稿件的寫作大都在車里完成,一點擊就將文字圖片通過網絡發至總社了。采訪車也是我們的餐廳和臥室,餓了就泡方便面,累了就倒頭睡會兒,采訪車一路狂奔,武漢、荊州、公安、石首、洪湖、嘉魚、咸寧、岳陽,12天中轉戰湘鄂兩省。
我們所到之處大受感動,災區非常歡迎三種人:白衣天使,綠衣戰士和無冕之王。我們看到當地張貼的告示寫道:“熱烈歡迎各地記者到災區采訪,采訪期間吃住全部免費,并提供車輛向導協助采訪。”
8月16日,第六次洪峰洶涌襲來,沙市水位創下了百年來最高紀錄——45.22米。已突破國家規定的分洪極限——45米水位,湖北省已發出當晚炸壩分洪的命令,只待時任副總理的溫家寶親臨第一線指揮實施。
我們迅速跨上最險要的荊州大堤,采訪車憑特殊通行證在沙市渡口上了渡船,急奔對岸的公安縣,荊江炸壩分洪區即在那里。掌燈時分,我們進入了公安縣,一進縣城,我們愣住了——廣播在吼,警車在叫,軍車來來往往,縣城里亂作一團。大喇叭一遍又一遍命令分洪區人員盡快撤離,一隊隊穿救生衣的戰士扛著鐵锨向大堤險區快步疾跑,牽豬拉牛的農民、拖兒攜女的民眾,爭相向安全的高崗地區奔去。
我們當即決定,留下有豐富抗洪經驗的湖北分社長章敦華、安徽分社長顧立軍在炸壩分洪現場采訪,其余人和車輛迅速向五十公里外的石首市轉移,以免分洪后車輛被淹泡在水里。后來,溫家寶副總理冷靜沉著指揮,讓大家等一等,再等一等,到深夜兩點多,洪峰終于退了,沒有炸壩行洪,避免了一次淹良田毀民房的大損失。
老記者的幾點思考
三十年的記者生涯里,我參加過無數次會議:兩會、黨代會、中央經濟會……經歷過無數次難忘的場面:香港回歸、澳門回歸、上海APEC峰會、北京奧運盛典……采訪過無數的名人、凡人、官人、軍人……看到的,聽到的,寫到的,還有不讓寫到的,色彩繽紛,無奇不有。我踩著稿紙一路寫來,從小記者寫到老記者,從小編輯干到副總編輯。我常告誡自己:寫白話不寫套話,說人話不說官話,有時寧可不說話,不要說假話。“老三屆”曾被譽為跨世紀的“橋梁”,社會的“脊梁”,現在新世紀已過了十幾年了,“橋梁”早已完成了使命,“脊梁”老矣,已不堪重負。“老三屆”一代,除了極少數人還在政壇上奮力拼搏外,絕大部分都已退出江湖,告老還鄉。
鳥隱弓閑,風定人靜之時,多喜回憶與思考,將所思所想說出來,也是一件快事。
思考一:為什么講真話越來越難
新聞講真話,記者講真話,官員講真話,本不該成為問題,但時下卻成了一個大問題。講真話為什么越來越難,成了一些有識之士經常感嘆的話題。
上世紀五六十年代,彭德懷在廬山沖天一怒,萬言上書,講了真話。劉少奇在七千人大會上直言“三分天災,七分人禍”,講了真話。數百萬知識分子憂國憂民,真心真意給黨提意見,講了真話,他們的境遇和下場如何,眾所周知。“反右”,“文革”等歷次政治運動的后遺癥之一,就是人們不敢講真話了。真話少了,“假大空”必然大行其道。大躍進時期,浮夸風盛行,報紙上天天“放衛星”,人民日報居然放出了廣西環江縣紅旗人民公社畝產13萬斤的特大“衛星”,令黨報蒙羞。“文革”時期,報紙顛倒黑白,講假話更是登峰造極。人民日報原總編輯胡績偉一句話入木三分:“這份報紙除了年月日是真的,其他沒什么真的。”人民對自己的報紙不屑一顧,棄之如敝履,也就不足為怪了。
報紙不講真話,這個“老毛病”一直延續到現在,例如近期媒體出現的新詞匯——“周老虎”、“躲貓貓”、“王立軍休假式治療”、“古建筑保護式拆除”、“橋梁超重式側翻”以及“中華民族偉大復興工程已完成62%”等等,均引起民眾強烈質疑,媒體的公信力在假話謊言之中漸漸流失。
講真話為什么這么難呢?確有其深層次的緣由:現在假的東西已滲透到各個領域——假煙假酒,假藥假幣,演藝場有假唱,足球場有假摔,拍賣場有假畫,博士有假論文,官員有假學歷,診所有假大夫,寺廟有假和尚。神州已無凈土,新聞界怎能獨善其身?
再者,上面好大喜功,搞“形象工程”、“政績工程”,容不得批評監督,聽不進逆耳之言。下面則投其所好,吹牛拍馬,報喜不報憂。講真話越來越難,純系黨風腐敗,官德不正的必然結果。
溫家寶總理曾反復告誡:要創造條件讓人們講真話,一個國家、一個民族,總要有一批心憂天下、勇于擔當的人,總要有一批從容淡定、冷靜思考的人,總要有一批剛直不阿、敢于直言的人。
是啊,不說事實,不講真話,罔顧歷史,掩蓋真相,不還歷史以真面目,不還黨史以真面目,我們的國家和民族又怎能進步呢。
思考二:為什么“新黨八股”泛濫成災
縱觀時下官方主流大報,連篇累牘的重要講話隨處可見,任意拔高的歌頌文章,充斥水分的典型報道為數不少。官話、套話、廢話、大話、空話、假話充斥其中,能讓百姓聽得懂的真話、實話、大白話,少之又少。“新黨八股”泛濫成災。
沒有開幕不隆重的,沒有講話不重要的,沒有鼓掌不熱烈的,沒有團結不緊密的,沒有勝利不偉大的,沒有閉幕不圓滿的。一些模棱兩可,看得見摸不著的副詞、虛詞屢屢出現:深刻領會、正確引導、積極探索、妥善處理、大力推進、加快發展……字字無可挑剔,句句空空如也。“新黨八股”大肆蔓延,敗壞了黨風文風,敗壞了社會風氣,使官員形象大打折扣,使政府威信流失殆盡。新“黨八股”侵蝕著人們的肌體,腐蝕著人們的靈魂,這是一種軟腐敗,有時比硬腐敗更可怕,治理起何其難也。
思考三:如何樹立政府形象
這些年,突發事件特別多,天災人禍不斷:地震、礦難、臺風、泥石流時有發生。腐敗大案,政治丑聞,官商勾結,塌橋垮樓的豆腐渣工程此起彼伏。民眾示威的群體事件也一波接一波。突發事件的發生,對政府形象既是挑戰,也是機遇,考驗著政府的應對能力和處置技巧。
一些地方政府習慣采取捂、蓋、遮、拖的手法,不愿將事實真相公之于眾,怕影響社會穩定,怕引發民心不穩,怕政府形象受損,在“穩定壓倒一切”的固有思維下,不及時發布真實信息,拱手將輿論陣地讓與他人,造成流言謠言滿天飛。有的地方政府遇事就將警方推向第一線,動用催淚彈、震爆彈,甚至荷槍實彈,釀成警民流血沖突。政府自設迷局、造成亂局、自陷困局,再收拾殘局,折騰了一圈,最后“賠了夫人又折兵”。在“高成本零效益”的維穩過程中,恰恰是政府的形象和公信力受到了最大的傷害。近年發生的貴州“甕安事件”,湖北“石首事件”,云南“孟連事件”,近期發生的四川“什邡事件”,江蘇“啟東事件”等都證明了這一點。
在信息發達的網絡時代,沒有什么能夠遮蓋得住的了。唯一正確的辦法是,突發事件發生后,政府應在第一時間公布真相,學會與謠言賽;有話快說,實話實說。做錯了你就道歉,說錯了你就收回。該問責誰問責誰,誰該下臺誰就下臺。唯有如此,才能取得民眾的諒解,才能樹立起自信、民主、開放的良好形象。
新疆“七五事件”發生之后,政府吸取了一年前西藏3·14事件的教訓,國新辦主動請境外記者頭班飛機飛抵烏魯木齊,想拍什么拍什么,想報什么報什么,采訪完全沒有限制。我們的媒體迅速出擊,將事實真相及時發布,境外記者紛紛發表評論,國際輿論一致對政府此次開明開放的做法大家贊賞。相比之下,新疆“七五事件”比西藏3·14事件性質復雜得多,死傷人員嚴重得多,由于新疆“七五事件”新聞發布全方位放開,反而為政府的形象加了分。
突發事件發生后,媒體怎樣做,才能真正樹立起政府的良好形象呢?北京7·21大雨過后,北京的媒體大篇幅報道英雄救災,干部捐款,領導視察,災后重建等新聞,但鮮見災后反思的文章,且真實的死亡數字也沒能及時滾動公布,引來網絡和境外輿論的強烈質疑和指責。
人民日報7·26發表評論指出:“北京暴雨傷亡人數不該是敏感話題”,顯然對北京媒體報喜不報憂的做法提出了批評。該評論指出:“相對于‘負面消息’,人們更關注的是政府對待‘負面消息’的態度。勇于面對,才能努力解決,努力解決,才能贏得民心。”在輿論的壓力下,北京終于公布了死亡79人的數字。
思考四:網絡時代誰是主流媒體
進入新世紀,進入了網絡時代。5億網民,8億手機,人人擁有麥克風,個個都是傳播者。多少重大新聞和突發事件,首發文字者是網絡,首發圖片者是微博,全新媒體后來居上。
網絡時代的來臨,是一次歷史性大變革,網絡改變了輿論的生態環境,對傳統媒體提出了嚴峻的挑戰。網絡輿論先鋒,意見領袖大批生成。
網絡是擴音器:它可以號召市民散步,廈門人這樣做了,大連人這樣做了,倒逼政府將污染的PX項目停建。網絡是照妖鏡:它使貪官現形,身陷囹圄,周久耕因一盒“天價煙”,楊達才因一塊“天價表”,經網絡“人肉”,歪打正著,使貪官的丑行暴露無遺,網絡反腐彰顯威力。事實證明,網絡不是洪水猛獸,網絡不會將政權搞垮,網絡只會將貪官搞垮。
網絡是個好東西,網絡改變了世界,網絡改變了中國,網絡是公民社會日漸成熟的標志,網絡是時代進步的里程碑。網絡時代的沖擊,使中國新聞改革之門漸漸打開,并將會越開越大,最終會敞開大門,融入世界。
掩卷遐思,感慨良多。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誠如是也。
三十年,中國從封閉走向了開放;三十年,中國從貧窮走向了富裕;三十年,改變了一代人的命運;三十年,改變了整個中國的命運。但,改革尚未成功,民眾仍需努力。(作者系中國新聞社副總編輯,高級記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