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季冰/文
一
原本這是一場似乎越來越失去懸念的比賽,但10月3日晚上在丹佛大學舉行的那場美國總統競選電視辯論使劇情又重新回歸撲朔迷離。
這是11月6日投票前要進行的三場總統大選辯論中的第一場,主題聚焦于國內政策。第二場辯論將于10月16日在紐約霍夫斯特拉大學以市民大會(town meeting)的形式對內政和外交展開辯論;最后一場辯論將于10月22日在佛羅里達州林恩大學舉行,辯論焦點為外交政策。
之前外界普遍認為,撇開意想不到的重大事件發生的可能性,這三場辯論是民意支持度一直落后的共和黨總統候選人米特·羅姆尼“咸魚翻身”的最后機會。顯然,有備而來的羅姆尼沒有讓機會再一次從手邊溜走。
在那場電視辯論中,米特·羅姆尼表現得和藹可親、平靜沉著,遠遠勝過了虛弱疲憊的奧巴馬。兩人在辯論中闡述了各自對聯邦政府截然不同的愿景,切中雙方分歧的核心問題,在減稅方案、赤字削減計劃和金融業監管等問題上展開了還算不失紳士風度的交鋒。他們都宣稱自己的方案才是恢復經濟增長、幫助中產階級的最佳方式。
不過,在當晚的大部分時間里,奧巴馬都是在為自己執政的四年以及眼下正在推動的計劃——“奧巴馬醫改”(Obamacare)耗掉了最長時間——進行有氣無力的辯護。他幾乎沒有力量對自己的下個任期作出什么鼓舞人心的展望,這與四年前響徹世界的“Yes,We can!”的豪氣形成了鮮明反差。而羅姆尼則在辯論中明顯地向中間派選民靠攏,這與他在共和黨內初選以及大選前期竭力取悅保守派的做法同樣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美國有線電視新聞網 (CNN)進行的即時調查顯示,三分之二的受訪者認為羅姆尼贏得了這場辯論,只有四分之一的受訪者認為奧巴馬表現得更好。甚至民主黨內部有實力的大佬和那些同情奧巴馬的觀察人士也大多認為羅姆尼的確在辯論中占了上風。
當然,奧巴馬一方在辯論之前和之后已經一再為自己減壓和開脫:這是一場在任總統與反對黨候選人之間的不對等的辯論,“作為總統,幾乎不可能找到大塊的時間,別的什么事情都不干,只準備辯論……世界不會等著讓你為辯論會做準備的。”但除了死忠民主黨的鐵桿左派,普通選民并不會因此而給予奧巴馬更多理解和同情。
二
事實上,本次大選從拉開帷幕至今的一年多來,市場調查機構和媒體所做的民調都顯示,現任總統奧巴馬的支持率一直高于任何一位共和黨候選人。尤其是去年5月本·拉登被擊斃后,奧巴馬的支持率更是出現跳漲。即便是羅姆尼經過一年多來的艱苦鏖戰,跌跌撞撞地從眾多黨內競爭對手中脫穎而出、贏得共和黨大會的正式提名后,他的民意支持度也僅僅是出現了短暫的提振,仍未有機會趕上奧巴馬。
隨著民主黨大會的召開、特別是民主黨前總統比爾·克林頓熱情澎湃的鼓吹演講,進入關鍵的9月以后的民調顯示,奧巴馬相對于羅姆尼的優勢進一步鞏固和擴大。就連在奧巴馬的短板——哪一位候選人最有能力改善經濟狀況——的問題上,他的得分也追上了羅姆尼。包括路透/益普索和《華爾街日報》/美國全國廣播公司(NBC)等發布的多項民調數據均顯示,奧巴馬對羅姆尼的領先保持在5個百分點,優勢日益顯著。根據以往的歷史,在9月中旬的民調中領先的候選人通常會在最后勝出,落后者逆轉的機會很小。
更令共和黨人沮喪的是,民調結果還顯示,羅姆尼不僅在傳統的“搖擺州”明顯落后,也未在任何關鍵州顯示出超越跡象。羅姆尼競選團隊一直將艾奧瓦州視為希望較大的州之一來予以關注,但NBC新聞頻道/《華爾街日報》/瑪麗亞教會學院的聯合民調顯示,奧巴馬在艾奧瓦州有著8個百分點的優勢。而他在俄亥俄州和弗吉尼亞州這兩個重要戰場的民調結果也不升反降。甚至在北卡羅來納和內華達兩州,羅姆尼也毫無勝算——前者與南卡羅來納州并列,擁有全國第五差的失業率數據;后者則擁有全國最高的12%的失業率。
此外,最新公布的一系列正面的經濟數據似乎也顯示美國經濟好于預期,出現強勁的企穩復蘇征兆。如果這種趨勢得以持續,也將十分有利于奧巴馬在11月的大選中勝出。
因此,民主黨內逐漸彌漫起一股仿佛“大局已定”的樂觀情緒。有自由派人士甚至已經信心滿滿地預測:從當前的進程來看,選情正在向奧巴馬第一任期內的“現狀前進”??赡苄宰畲蟮慕Y果是,奧巴馬將在11月6日成功連任,而共和黨將在眾議院保住多數黨地位。換句話說,白宮與國會的力量格局將維持現狀。
基于這種判斷,民主黨和奧巴馬現在要做的顯然只是不犯錯誤,鞏固當前的形勢;并祈禱未來幾周內不要發生類似9·11這樣的重大變故。而羅姆尼則需要使盡招數逆轉整個大勢?,F在看來,羅姆尼邁出的“絕地反攻”第一步近乎完美。
三
從階級、種族、性別、宗教和意識形態裂痕來看,最近的十多年里美國政治的主線不是良性合作,而是不斷兩極化和激進化。奧巴馬當選總統后,曾經短暫地試圖逆轉這種“美利堅分裂國”的趨勢。但隨著在醫改——尤其是令人記憶猶新的去年夏天的那場提高債務上限的談判——等一系列戰場上的激烈戰斗,殘酷的現實已經證明,他所提出的“后黨派總統”實在是一個天真幻想。
相反,由于金融危機余波未退、失業率依然高企、茶黨運動在全國各地持續開展、與之針鋒相對的“占領華爾街”運動波瀾不興……社會的裂痕正在令人絕望地進一步加深。正是在這樣的背景下,美國迎來了可能是歷史上最重要、但又最糟糕的一次總統大選。關于這一點,在幾乎每一個社會經濟問題上都尖銳對立的自由派與保守派,倒是達成了高度共識。
著名的專欄作家、暢銷書《世界是平的》作者托馬斯·弗里德曼曾在全美最重要的自由派報紙《紐約時報》上撰文說,“我記得好的年代有差勁的大選,也記得在壞的年代里有好的大選,但是我不記得有比今天更糟糕的年代和更糟糕的大選。”無獨有偶,保守派專欄作家、曾擔任過布什總統顧問的佩姬·努南 (Peggy Noo-nan)也在《華爾街日報》發表文章,認為這次總統競選“非常重要,同時又非常乏味”。
他們的觀點很好地代表了大多數美國選民的看法:這場競選的兩個主角,一個是工作不力的現任總統,一個是難以扛起總統大任的可疑的挑戰者。除了相互抹黑外,羅姆尼的競選政策什么實質內容也沒有,而奧巴馬總統的競選則完全是見招拆招的應付。于是,它就變成了一場“矮子里面拔長子”的低水平競爭。
說到底,這次大選其實是對奧巴馬過去4年執政的一次公投,而不是一次明辨未來4年前進方向的抉擇。這其實也是多年來最“弱”的共和黨候選人羅姆尼所希望的,當然,他內心里真正想要的公投范圍可能更?。阂粓鲋会槍W巴馬經濟管理能力的公投。
客觀地說,“理想主義者”巴拉克·奧巴馬的表現是不合格的,他沒有在危機時刻展現出國家需要的領導力,更沒能延續他那關于希望和改變的激動人心的故事主線;反觀挑戰者米特·羅姆尼,商人出身的他除了空喊那些迎合共和黨保守派意識形態的口號之外,根本就沒有形成一套聽起來符合邏輯的務實可行的表述,特別是在理應是其專長經濟問題上
(有關這次大選的經濟主題,我會在之后的文章中進一步專門闡述)。
擁有數十萬張選票的美國的三大汽車公司——包括在華爾街金融海嘯爆發之初曾獲得政府數十億美元援助的通用汽車和克萊斯勒集團以及沒有接受政府救援資金的福特汽車公司——就早早地宣布,它們將不允許兩位總統候選人的任何一位在其工廠做競選宣傳。這充分流露出了美國人對這次大選的失望之情。
四
美國的每一屆大選都會被媒體稱為幾十年來最重要的大選,而這一次,似乎確實如此。原因正如我前面已經說過的,兩條截然不同的通往未來之路正呈現在極端分裂的美國面前。英國《經濟學人》雜志的評論恰如其分:兩名候選人和他們身后的政黨之間存在著一條不可跨越的鴻溝,而且這道鴻溝的寬度和深度達到了30年來之最。
在有關減赤與稅收、移民、外交、同性戀婚姻以及美國憲法規定政府無權干預的諸如宗教意識形態等幾乎一切領域,挑戰者羅姆尼都擺出與奧巴馬南轅北轍的姿態。他似乎覺得,只要在每一個問題上反對奧巴馬,就能夠順利當選;又或者,只有在每一個問題上反對奧巴馬,才有可能當選。
而奧巴馬對抗羅姆尼這種纏斗策略的方法則是將對手妖魔化——奧巴馬競選團隊把貝恩資本的前老板羅姆尼描述為一位根本不了解美國普通人疾苦的“脫離群眾的高富帥”;一只商界寄生蟲,從收購的公司內吸取高額利潤,同時把大批員工解雇,且讓公司背上巨債;他們還對羅姆尼不愿意公開2011年之前的稅收文件大肆質疑,聲稱羅姆尼當上總統后只會為富人牟利,對中產階級、尤其是貧困的弱勢群體棄之不顧。
美國皮尤研究中心 (Pew Re-search Center)公布的最新民調結果顯示,羅姆尼憑借第一輪競選辯論的優異表現,已經抹去了奧巴馬的領先優勢,甚至有可能反超奧巴馬。畢竟,即使奧巴馬已經保持了長久的民意領先,但自哥倫比亞廣播公司(CBS)和《紐約時報》今年1月聯合開展民調以來,任何一方都未曾領先對手6個百分點以上,差距并未拉開到像當初奧朗德對薩科齊那樣不可逆轉。況且,羅姆尼競選團隊一直不承認這種差距,他們不無道理地宣稱,被左翼自由派把持的媒體嚴重偏向民主黨和奧巴馬,而其內部數據顯示兩者的支持率比民調顯示的結果要接近得多。
當然話又得說回來,不管受到巨大鼓勵的羅姆尼在接下來的兩場辯論以及他的競選搭檔保羅·瑞安(Paul Ryan)與副總統拜登即將展開的電視辯論中表現如何,這些努力究竟能對最后的結果產生多大作用,是頗值得懷疑的。因為幾乎所有的民調都顯示,目前尚未拿定主意把票投給哪位候選人的選民不足10%;而已經決定了立場的選民中僅有6%的人表示可能改變選擇。這意味著,絕大多數美國選民并不會根據電視辯論來決定在11月6日那天的行動。
但選戰中發生的上述所有抹黑所造成的傷害都不是短時間內能夠彌合的,因此,無論11月6號的結果如何,美國在這次選舉之后都會成為一個分歧更加嚴重的國家。
幾乎已經可以預計的一個事件是,如果奧巴馬成功連任,那么共和黨掌控的眾議院(依目前的形勢看,共和黨在同時舉行的國會議員選舉中有把握做到這一點,甚至他們還有望增加在參議院的議員席位)將會更加激烈地抵制出自白宮的任何一條政策,以補償他們當初“選錯”了總統候選人的心理懊惱。這將立刻使民主黨政府在年底即將展開的新一輪“財政懸崖”的談判中處于非常不利的位置。屆時,面臨美債償付違約危機的全球金融市場又將不得不面對一次巨大動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