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編者按】一千個城市有一千種飯局,每個人都離不開。求人辦事、聯絡感情,通通都要在飯局上解決。北京上海是造局的典范,前者局的種類最豐富,政府單位的應酬局、文藝中年的老男人局,局中的故事是京城八卦最大制造機,上海產局多是精致的西方式局,咖啡紅酒至少要有一樣。橫跨地域之外的,則是各種同學聚會和公務應酬局,有些人在局里掙扎,另一些人則熱衷于每日觥籌交錯。從來,我們都是局中人。
經濟觀察報 楊葵/文 谷建芬有首歌里唱,“再過二十年,我們來相會”。唱這歌時還是懵懂少年,眨眼間對這句歌詞有了切身體會。2009年夏天,大學同學畢業二十年聚會。
全班一百二十多學生,散居海內外多地,一聲號令,近百人嘯聚昔日校園。早有組織者安排好一切:校園對面小賓館包下,吃住隨意;兩個賦閑的同學家屬當了孩子王,負責照顧二十多個隨父母來京的孩子,三天的參觀娛樂活動排得滿滿,保證沒一個想起他們的爹娘;請回當年最受歡迎的老師,重上一堂課;同學中好幾個博導了,也要上一堂課,不過是給我們的孩子。
對同學聚會最大的妖魔化,是說“老同學大聚會,拆散一對是一對”。這次聚會此話卻難應驗,因為當年我們班內部戀愛成風,二十多對終成眷屬。如今雖有個別離散,總體而言有股家庭聚會氣氛。不過,還是有人倡議,所有成雙成對的老同學,三天聚期內不當“戒嚴部隊”,各自解放。應者云集。
就臨時加了一項特殊安排:找曾經的暗戀對象傾訴衷腸。當年北師大學生多來自鄉村,靦腆自卑,令很多咕嘟嘟滾開的暗戀之情,生生被理智冰水澆滅。集中安排這項日程的那個下午,小賓館房間、校園主席像遺址、操場的臺階上,散落著若干四十大幾還一臉羞澀的怪身影。晚餐桌上,細心者會發現,竟有幾位紅眼圈尚未平復。
乍重逢都覺陌生,當年的瘦子變胖子,當年嘰嘰喳喳的姑娘們穩重得像國母;需要定睛打量半晌,才敢喊出當年的外號??墒橇纳蠋讉€小時,山還是山,水還是水,各種裝飾了二十年的面具都撕下,皺巴巴的一群老哥們兒,當下穿越回青春少年。
然而,畢竟一把年紀了,激動、雀躍,乃至撒潑打滾兒,都是靈光一現,再不能赤誠到只參與不旁觀了,哪怕想,也做不到了。于是聚會的最后一天,一邊積極參與每一句歡聲笑語,一邊極為無奈地開始思緒飛散——
我們這屆大學生,因為畢業時間節點特殊,離校時凄惶逃竄,那情景中的悲情成分,非親身經歷恐怕難以想象。
當時北師大門口的馬路上,近千名同學灑淚別離,路過的大小汽車受阻,很快道路水泄不通。體育系那么精壯的小伙子,一把鼻涕一把淚婦人一般。突然有人登高振臂:兄弟姐妹們,將來有一天,遇到八九屆學生討飯討到家門口,給口熱乎的!
好在再大的悲苦,時間也能抹平,至少抹個表面光?,F在回頭想,甚至都覺得當時有點過度縱情,但在當時情勢下,再自然不過。
現代人越來越重視心理健康,一場地震、一場戰爭,過后有大量心理輔導機制介入。那么,有沒有人總結過八九屆大學生這一群體的集體心理特點呢?比如他們的逆反期特別長,常有與年齡不符的近乎病態的不合作態度,熱衷于反權威,對權力的特殊敏感……
這些特點又分正、反兩方面的表達。正面表達比如,我們班出了好幾個學者、詩人,他們有個共同特點,正如李零教授說的那樣:不跟知識分子起哄,也不給人民群眾拍馬屁。都特倔,特擰,話一出口,無不似匕首似投槍,仿佛滿目仇人。
反方向的表達比如,就在我們的二十年聚會上,幾個高級官員的秘書在座。他們早退時,一律邊點頭哈腰邊退著走出包間,嘴上同時還絮絮叨叨慢慢吃啊好好吃啊。如我這樣的平頭百姓笑死了,罵他們同學聚會還奴性不改??勺屑毾胂?,他們領教過權力之粗暴、之不由分說、之不可違,所以才會如此病態?
還有些非正非反的表達,比如這次聚會上,我們玩一種游戲——捏著嗓子假扮各級紀檢部門,給未到場的那些當官的同學打電話,讓他們“立即來一趟”,真有不少被嚇著的。這樣的表達,表面諧謔,心里淌淚。
這些特點,只是歡聲笑語的間歇粗略想到的,并未認真思索調查,姑妄言之。同學聚會于我而言,我更關心一些邊角余料,比如前邊說的不當“戒嚴部隊”。再比如,恰同學少年我不記得,到中流擊水我不記得,浪遏飛舟我不記得;只記得當年的足球隊員們重新披掛上陣,和隨父母來參加聚會的下一代們臨時組成的陣容踢了一場比賽。結果是10:0,下一代完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