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y嚴搏非

最近中央編譯有本新書，沒什么人注意，書名是《回憶與思考：盧博米爾·什特勞加爾回憶錄（捷克1970-1988政府總理）》，這個書名看起來有點奇怪，它特別用括弧來說明作者的身份，但封面上就是這樣的。有意義的是，它點明了作者是柏林墻倒塌之前的捷克總理，是這個曾經看起來會持久不變的體制的內部人士，所以，這樣一部坦露心襟的政治回憶錄就格外可貴。

書的開頭是這樣的：“1988年9月，我辭去了聯邦政府總理的職務，并要求解除黨中央委員會主席團委員的職務。當時我認為我國的發展已經到了政治上無法控制的局面，面臨政治上崩潰的邊緣。我將我自己的態度和觀點只告訴了一個人——共和國總統古斯塔夫·胡薩克博士……當我們在布拉格城堡（捷共中央所在地）告別時，他最后說：我也不知道明天將是什么。”僅僅過了一年，柏林墻倒塌了。

這段可以引起很多聯想的箴言一般的話，包含著幾個意思，一是國家已經到了“政治上無法控制的局面”，另一個，則顯示出三代、四代領導已不再有第一代領導人的那種原教旨主義的激情了，就像《彎曲的脊梁》一書的作者所說：“當到了開槍的時候，那些已經失去了創建者激情的第二代或第三代領導人退縮了，他們對這一體系的信念太脆弱了，以至于不能為其殺人正名。”當然，《回憶與思考》一書的作者表現的是對其理性的服從（至少他自己是這么認為），他的主動退出因而意味著他在政治上的覺悟和理性上的清明及勇氣。

這本書完全集中在捷共的領導層進行敘述，你在里面找不到社會運動，找不到哈維爾，但是，有1968年的布拉格政變和蘇軍占領，有捷共黨內活動的各種細節，有領導集團集體性的意志坍塌，除了譯文不夠順暢，還是很值得讀的。

一場長達七十年的尋求烏托邦運動，由于其內在根本邏輯的錯誤，終于在犧牲了幾千萬人后結束。然而，曾經有多少最杰出的歐洲心靈完全或者一度被這運動所迷戀，包括寫這部回憶錄的捷克前總理。

在歐洲左翼思潮盛行的時候，奧地利學派的鼻祖米塞斯在1922年出版了他最重要的著作《社會主義：經濟與社會學的分析》，這部書用德文寫成，厚厚兩卷，是一部批判社會主義的著作。但在當時，幾乎就是反潮流。米塞斯的學生哈耶克1978年在為此書的英文版寫的序中說：這本書“根本性地改變了第一次世界大戰后重返大學校園的許多青年理想主義者的信念”。哈耶克說，當時“我們感到，我們成長于其中的那個文明已經崩潰。我們立志建立一個更美好的世界，而正是這種再造社會的渴望，鞭策我們投身經濟學研究。社會主義許諾給我們一個更加理性、更加公正的世界。此時，《社會主義》問世了。我們的信念坍塌了?！渡鐣髁x》對我們說，我們的方向錯了。”

一戰以后的歐洲，知識分子集體性地向左轉，在這樣集體性地尋找新世界的激情中，能清醒地告訴世人，那不是光明，相反，那是一場災難的，除了要有理性的堅強，還需要很大的勇氣。但米塞斯的聲音當時并沒有幾個人聽到，他也是一個“醒得太早的人，當他醒來的時候，四周一片黑暗”。哈耶克后來對他的學生說過，當時真正讀了這部書的人，不會超過20個。但就是這不到20個人，堅持著對這個自負的烏托邦體制的批判，捍衛著自由的開放社會。

誠然，自由主義體制的復興吸收了很多社會主義運動的觀念，如勞工的保障、政治的平等權利、教育醫療等社會福利作為基本人權的擴大，等等。自由主義體制通過吸收社會主義的批判而自我改善，使它更符合孟德斯鳩和亞當·斯密的原意：市場為社會公正服務。但這并不意味著批判者的正確，相反，這場自負的、自我宣稱為真理的運動，已經歷史性地結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