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濟觀察報 文釗/文 記得有一次他說,跟單位的一個處長吵架(那時候他也是處長),大概是因為那位處長要把一個內部小工程給自己的親戚,他偏要說招標。人家拗不過,也就陪他玩玩,沒想到他很當真地找了若干公司。結果不用說,那個處長有些急了,愣說他跟某個公司有貓膩。他大怒,開始是口角,到后來,他說,那家伙還想動手,我哪里怕他了,他伸手過來,我一擋,順手就揪住他的脖領子,這么一擰,就把他撂倒在地上了,別人都來拉架,我沒理他,走了。
那個處長,后來聽別人說,站起來后渾身都在哆嗦,也不知是不是嚇的——一直罵,說這個當兵的太粗野,當兵也是那種痞子兵。若干年后,他說起這件事的時候,用手比劃著,臉上不禁露出幾分得意來。打那一架,他五十有三,從部隊轉業已經好幾年。
他脾氣不好。很多跟他共事的人都這么說,遇事愛急,一急臉上青筋暴露,梗著脖子跟人嚷嚷,“恨不得吃人呢”。他喜歡說自己是大老粗,“當兵的一個,沒文化”。即使轉業,身在高校,他也從不避諱這一點。開始到單位報到,有兩個處長的空缺,一個是人事處長,一個是總務處長,單位領導讓他選,滿以為他會選人事處長,不料他大手一揮,說,人事處長不行,明明辦不成的事,還要糊弄人家,左研究右研究,這事我做不來。我就是一個當兵的,還是做些具體事吧。這么一來,他當了總務處長。
總務處,高校管后勤的。吃喝拉撒住,這些事都歸他管。他去之后,搞承包制,大刀闊斧。學生罵伙食不好,要鬧事,他一個人站在那里跟學生對話,一張口,還是,“我是個當兵的,說話直來直去”。晚上下水管爆裂,半夜,他帶著總務處的幾個“兵”,徹夜搶修。他喜歡打籃球,那是中國軍隊最普及的運動項目。他跟一幫年輕的老師和學生搶來搶去,有一陣總是覺得膝蓋不舒服,卻渾不在意,每天照樣爬上爬下,跑東跑西,終于有一天再也站不住了,被幾個年輕教師半抬到醫院去檢查。醫生讓他拍了片子,大驚,說你老兄是啥時候覺得不舒服的,怎么現在才來?他一臉的不在乎,問醫生,醫生才說,你的膝蓋半月板裂了,可是現在裂縫都快磨圓了——你這個人是鐵打的么?他照例笑笑,我是個當兵的,摔打慣了。
這個當兵的喜歡車,三腳貓的功夫。在中蒙邊界的那個小邊防站的時候,他這個當站長的,常纏著司機,幫司機洗車擦車,完事蘑菇著人家讓他開幾圈過癮。有一天順著國境線撒歡,一頭栽在草坑里,小吉普再也發動不起來。這個不知道怎么搗鼓車的當兵的,就呆在那里等。從下午一直等到第二天天亮,他等來的是整整一團的士兵。持槍荷彈,漫山遍野。師里的參謀長看到他的時候,二話不說,狠狠地打了他一個耳光。說你不知道你惹了多大的禍。
原來那時候中蘇關系緊張,中蒙邊境也很微妙,他開著車跑了,等了一下午沒見人回來,邊防站終于怕了,說某人開車出去大半天沒回來,有可能越境了。這是多大的事啊。一時間軍區都被驚動了,調集人馬沿邊境線搜索前進。沒成想,這個當兵的站在車頂上,還不知道出了什么事,等戰友來幫他修車呢。
他媽的,你這個兵當的。參謀長怒極,這個當兵的被當場帶走,雖然弄清楚真相,沒有大事,還是給了處分。他青海剿匪、中印作戰的榮光,差點兒就一概抹去。大約30年后,當兵的說起這事,很好笑的樣子??催^那時候照片上的他,黑而且瘦,似乎只是皮包骨,懷里抱著我,卻是一臉的笑意。
后來的后來,媽媽總說不記得他脾氣不好——你說這么個人,怎么他生氣的樣子一點都不記得了,就覺得他總是笑笑的,脾氣很綿的,你說什么他都是笑笑,自己說什么都是輕聲輕氣的,就算生氣了,也是輕輕地罵一聲。

他搗鼓的那些中國水墨,卻格外鮮亮熱烈而準確。
也許,他終于學會了不再生氣,又或者,他也在修煉呢。那時候他在學畫,中國畫。畫各種動物,花朵,我不知道他怎么用的顏色,紅色的雞冠,黑色的翅膀,老虎皮的黃色,梅花的那種粉彩,他樣樣都能夠畫得恰到好處。偶爾別人來,我讓他展示自己的畫,他總是有些驕傲,也有些羞澀地說,我是亂畫的,我是個當兵的,大老粗,就不會弄這些,混心罷了。說這話時,他退休已經好幾年,老大不情愿地來了北京。雖然跟兒女在一起,卻一心想“干點兒事”,有時候勸他像個老人一樣打打拳養養花,他暴怒:難道我就該“混吃等死”。終于有一天,自己想通了,撿起了毛筆和畫筆。
他無師自通,卻是一個色盲。據說,色盲的人,辨色能力不同。這個當兵的認不得紅和綠,所以一輩子也開不了城市里的車。他搗鼓的那些中國水墨,卻格外鮮亮熱烈而準確。真不知道他是怎么弄的。
當兵的孝順。老父過世,他帶女兒回去奔喪。扶棺大哭,繼而跳進墓穴,不肯松手,要眾人掰開他的手指才拉他上來,見者無不落淚。老娘在世時,每每回家,他都坐在炕頭上,一盞油燈,拉扯家常,幾個小時不停,相伴的兄弟姊妹都困了睡去,他一樣談笑風生。老娘故去后,他也回家,但總是慨嘆,覺得回去沒有意思了。
說不盡,就是那個當兵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