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濟觀察報 苗千/文 評論某國人的特點，是大而無當的話題，但英國人的個性特征的確足夠鮮明，仿佛一句“紳士淑女”基本概括。

等到在英國生活的時間稍久，新鮮感消失之后，感受到了這個島國的保守，很容易對這個國家產生厭倦。王室，英鎊，左側通行，這些英國特色看上去完全都不符合世界潮流，英國人并不是特別介意他人的眼光，傳統，對于他們來說卻有著特殊的意義。當我在英國生活過幾年，開始融入社會之后，才慢慢的感受到這個國家的特殊之處，英國人實在算得上是世界上最復雜，最自相矛盾，也最有趣的一群人。

先說排隊。在英國，排隊似乎是一種樂趣，排隊的人們只是安靜的等待，透著對他人的尊重和對于排隊文化的信任。我曾以為或許發達國家的人民都是這樣，有一次和一個英國朋友談到英國的排隊文化，他卻開玩笑說，這大概是因為英國人腦子呆板，不懂占便宜，然后他還不忘揶揄說，在意大利人們可不是這樣。的確，與南歐那些吵吵鬧鬧的人比起來，英國人帶著冷冷的秩序感。排隊是一種美德，表明尊重秩序，但也表明英國人的一種特性，就是天生的距離感。英國人的距離感有多遠？《英國人的言行潛規則》一書作者凱特·?？怂剐稳菡f：“許多上下班的英國人，可能許多年都會與同一批人乘坐同一輛火車早出晚歸，但彼此卻從未打過招呼，這在英國是十分普遍的事情，而且被認為再正常不過。”

距離感和隱私高度關聯。隱私（privacy）這個詞在英國最為普遍，似乎就是為英國人所設。英國著名作家杰瑞米·帕克斯曼（Jerrymy　Paxman）說：”每個英國人的內心都是一座城堡”,就是指英國人強烈的隱私意識。他們在生活中非常不好意思直接談錢，好像生怕沾上“銅臭味”，即使是親密的朋友之間也會刻意避開這個話題。人們更懂得，金錢是安身立命之本，是重要的個人隱私，不應輕易窺探。與之類似的，就是英國人對于宗教的態度，這個有著悠久的宗教歷史的國度，現在充滿了各種宗教教派的信徒與大量的無神論者。各種信徒在英國都可以找到精神寄托，倫敦城里可以找到基督教堂，伊斯蘭廟或是佛教寺廟，倫敦自然科學博物館則是無神論者的好去處。在英國，人們彼此相互尊重便是，很少會打聽彼此的宗教傾向，因為宗教關乎信仰，信仰又是一件與靈魂有關的事情，輕易窺探他人的靈魂同樣也是不禮貌的，而且他們認為，有信仰的人不應該有道德優越感，不能給他人帶來壓力。因此，依照英國的社會準則，公開談論金錢或是宗教，尤其是金錢，會被看作是一件極為粗俗的事情，很難招人喜歡，這種準則固然顯得有些許虛偽，卻也給個人留出更多的空間。同樣的，政治傾向是另外的一個禁忌。雖然英國人對于自己的政府，政客以及公眾人物的刻薄調侃世界聞名，但除非是有人自己主動宣布，詢問別人的政治傾向會被認為是和詢問別人的性傾向一樣不合適的話題。

這個有著悠久的貴族傳統的國家，也遺傳給它的國民深深的騎士精神和紳士風度。騎士精神并不單是指“路見不平一聲吼”一樣的俠義道，還包含著勇于承擔責任，敢為天下先的勇氣。在英國歷史上的歷次戰爭中，英國貴族的死亡人數往往會多于平民正是源于此。英國在二戰中的英雄表現，正是這種勇于犧牲的精神體現。而現今王室歷經幾次危機而不倒，也受惠于他們在二戰中的極大堅忍和與全國人民的殊死抵抗。當然，在貴族和騎士精神士微后，紳士風度流傳至今，則表現為衣著和舉止優雅，談吐得體，照顧女性。在英國的文學作品中，最能夠體現騎士精神與紳士風度相結合的人物莫過于隱居在倫敦城中的私家偵探——歇洛克·福爾摩斯。福爾摩斯的形象是英國人想象中的紳士形象：知識豐富且實用，冷靜，專注，善長分析，勇敢，善于自嘲，有一點英式的“冷幽默”。

自大與自嘲并存是英國人身上最奇特，也最有意思的一對相互矛盾的性格，這兩種對立性格的并存可以說是英國性格（或者說是英國魅力）的基礎。英國人有足夠的理由驕傲，英國作為一個“文明古國”，擁有獨特的文化和藝術傳統，并且一直在引領英語世界甚至是全世界的潮流；同時，英國又是現代科學和工業革命的發源地。但英國人骨子里的驕傲似乎又與英國的輝煌無關，作為島國的居民，英國人雖然勇于開拓海外貿易，在全世界建立殖民地，但是仍然具有島國居民特有的保守，關注自身生活甚于世界新聞，說是自戀或是自大，根源或許就源于此。當然，英國人的性格也絕非就如此簡單，他們剖析起民族的性格缺點同樣深刻，只不過是以一種幽默的方式呈現出來。英國風靡世界的系列喜劇《憨豆先生》（Mr.　Bean）正是英國人自我剖析的典范，劇中的主角憨豆先生斤斤計較，愛攀比，自以為是卻不在乎旁人的感受，同時又心地善良，愛惡作劇，這些也許算是英國人找出來的“國民劣根性”吧。凱特·?？怂拐f英式幽默：“會至少帶點調侃、嘲弄、譏諷或是故作輕描淡寫，還有幽默的自貶、譏笑或是干脆來點兒裝瘋賣傻。”裝瘋賣傻是憨豆系列的典型特征。

自嘲是幽默感的體現，而能以自嘲而聞名于世的唯英國人而已。自我解嘲，不光需要幽默感，還需要心胸廣闊，有極強的自信心，從另外一個角度講，也算得上是極度自尊的表現。“對于英國人而言，幽默規則正是文化上的自然法則，我們自動的遵守幽默規則，正像我們被迫遵守地心引力定律一樣。”凱特·?？怂惯@么形容道。英國人的自嘲精神在面對美國人時尤為明顯，英美兩國人民互相很看得起，卻又互不服氣。當英國人面對美國時，雖然少數英國人還有些許的殖民者面對曾經的殖民地似的高高在上的心態，瞧不起美國人的大大咧咧，胸無城府，卻也不得不面對美國已經取代英國成為世界霸主的事實，心里難免酸溜溜的。對于英國式的自嘲，英劇《是的，大臣》（Yes　Minister）對其的運用達到經典，成為幾十年來經久不衰的英式喜劇經典，在劇中，英國首相自嘲說：“可不是，從世界局勢來看，外交部可有可無，我們（英國）又沒有實權，只不過是個美軍導彈基地罷了”。這種自我解嘲，恐怕也只有英國人想得出來。

英文中有一個短語是“stiff upper lip”，若是直譯，意思是“僵硬的上唇”，它實際的意思是用來描述英國人一種特有的品格：性格堅毅，沉著冷靜，并且不輕易表露感情。人在意志薄弱或是恐懼時，上嘴唇會不自覺的抖動，而堅定的英國人，卻有著僵硬不易抖動的上唇。對此最好的詮釋者便是英國人幻想出的英雄人物——特工007，詹姆斯·邦德。邦德即使是在執行特別危險的任務時還仍然有閑心開玩笑，在面臨生命危險時從來不露聲色，這正是英國人最引以為傲的性格特點。

英國曾經是世界霸主，建立了一個世界性的帝國，但是當霸權失去，他們又回到本國的海島，企圖以其設計，音樂和思想等方面來影響世界；英國人被等級分明的社會塑造出來行為的中規中矩，但是其思想卻又具有獨特的活躍和跳脫之處，讓這個獨特，矛盾的國家具有強大的吸引力和包容性。若要找出一個可以代表英國性格的英國人，那么現任英國伊麗莎白女王是最合適的人選：出身英國王室代表了英國的傳統，善良，性格堅毅又不乏幽默感，同時又具有女性的細膩和溫柔，女王本人正是一張絕佳的英國名片。只不過，英國的女性即便優秀至此，在作家杰瑞米·帕克斯曼的筆下，英國的男人睡在風雨交加的夜晚，他們卻寧可摟著一只暖水袋。

（作者2003年－2011年居住在英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