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紅
就在張瑞芳去世的日子,無獨有偶地聽到兩位老人講述1949年3月一艘從香港到天津的“寶通”輪的故事。一位是蔣一葦;一位是曹健飛。他們和張瑞芳都在這艘輪船上。而張瑞芳是眾星捧月的位置。
蔣一葦和曹健飛都是老三聯書店的人。蔣一葦已經去世20年了。有幸聽到他生命最后時刻的錄音。1978年后他曾擔任中國社會科學院工業經濟研究所所長,重慶社會科學院院長。他是建功立業,且有趣的人。聽曹健飛的講述,則是在他九十歲自述中。
那是1949年3月,在香港的一些地下黨員和民主人士乘一條從挪威租來的船回北平。這是一艘貨船,一是運解放軍需要的物資,包括醫療藥品等;二是運日后將要發行的一些進步、革命書籍:三是運在港的地下黨員、知識分子和民主人士。他們是:李達、周鯨文、劉王立明、李伯球、周新民、黃鼎臣、譚惕吾、陽翰生、史東生、曾昭掄、黃振東、汪金丁、羅義玉、嚴濟慈、沈其震、狄超白、黎澍、臧克家、丁聰等等,還有香港達德學院學生。
這是一條五千噸的貨船,掛的是挪威旗,為了遮人耳目,名義上開往釜山,船上人辦了韓國簽證,實際上是開往天津。船在海上走了七天七夜。頭四天遇上大風大浪,全體暈船,他們在甲板下面的一個貨艙里打鋪,蔣一葦說:“那里的氣味太難聞了?!钡谒奶?,風平浪靜,特別舒服。加上順利通過臺灣海峽,大家一下子活躍起來,“都懷著興奮喜悅的心情迎接新的生活,因此海上航行生活充滿歡樂愉悅氣氛?!保ú芙★w語)這些人來自天南地北,而張瑞芳是北平人,于是大家聚集在甲板上,請她介紹北平。張瑞芳講了好多故事,她說:北京人住的房子是東西南北清清楚楚,走路也是東西南北清清楚楚。比如說,拉黃包車的走到某個十字路口,他要拐彎,就先打個招呼,要往北拐時就喊:“北去——”;要往南拐時,就喊:“南去——”。這是為了跟后面的打個招呼。張瑞芳還說北京話好聽。好聽到什么程度呢?假如你聽到隔壁屋里有個老太太和人家吵架,吵了半天,你要是不知道準以為是十八歲姑娘跟人家吵架。結果你一開門看,卻是個老太太。連老太太吵架都那么好聽。大家在船上聯歡,跳舞、扭秧歌,張瑞芳自然是主角。這些文人在短短的航行中還辦了份報紙——《寶通報》,報道收音機里的重要新聞,和船上各項活動,諸如行至山東海面,臧克家用山東口音朗誦即興創作的詩篇;經濟學家狄超白京劇清唱。丁聰、蔣一葦為他們拍照。
“南去——”,“北去——”,病中的蔣一葦講完了張瑞芳的故事,還用帶有武漢口音的普通話悠揚地喊著,仿佛讓我再一次聽到張瑞芳的北京音兒。在那個群星燦爛的歲月,張瑞芳是少有的北京人,是個不像演員的好演員,一點兒都不做作,樸實,大方,講一口流利隨便的北京話。遺憾的是,因為和金山的婚姻破裂,張瑞芳余生60年是在上海度過的。她的愛北京,真是可以和老舍的愛北京相比美。他們的走標志著一個傳統的北京,全面地消失在地平線上。如果說1949年后,特別是上世紀90年代不斷地拆,不斷地建,把一個有形的老北京拆沒了;那么,隨著老舍、張瑞芳等等代表北京文化根兒的人一個個遠去,人文的北京也消失了。懷念老北京,就應該懷念他們;懷念他們就應該懷念老北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