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組/劉曉景
1
從劉家窯橋下來,沿榴鄉路一路向北,左拐進順三條。沿途是矮小的院落,隨處堆放著鋁合窗、門、烤肉攤子……還有遍地的污水橫流和嘈雜的電焊聲。
雖然是在南三環,但我有種瞬間穿越進小鄉村的感覺,要知道,這可是在帝都,到處都是鱗櫛次比的高樓大廈,有大褲衩、CBD和望京SOHO的地方,但它確實存在,而且跟我住的地方只有一橋之隔。我承認我狹隘了,憑什么燦爛中不能有糜爛,將軍里不能有瘸子或者瞎子呢?況且,這里面還有一間網上贊譽尤多的養老院。于是,我繼續往前走。
腐爛的惡臭味還在持續,經過兩個路口,我在右手邊的路邊看到了“康馨養老院”五個大字,走進院內,我四處搜索卻找不到入口。一個脖子上帶著大粗金鏈子的精瘦男人狐疑地看著我,我咽了下口水,佯裝“家屬”問道:“請問康馨養老院怎么走?我想咨詢一下入住的事情……”手一指:“從那邊上四樓,有人。”“謝謝哈……”我從這個黑洞洞的偏門走進去,身后是熱熱鬧鬧的吃飯聲,回頭一瞧,竟然是個飯館。轉頭往上走,一溜排的紅色錦旗整整齊齊的掛著,上面的燙金大字雖然凝滿了灰塵,但在窗口反射光的映照下依然奪目,我一幅幅看過去,都是家屬贈送的什么“老有所康 溫暖如馨”“醫術高超 技術精湛”等等。“真的有這么好?”帶著滿腦子的疑問,伴隨著一路的錦旗,經過一個滿是酸腐味道的黑漆漆走廊,我四樓的辦公室里見到了這家養老院的主任,“免貴姓辛”,一個簡單的自我介紹他一抬手,讓我在旁邊的沙發就坐。“你先看一下我們的收費標準”,說著,遞給我一張宣傳頁。
好嘛,最便宜的4人間,就要1600—2050元不等,還要交一次性入住費500,冬季取暖費200/月,押金3000元,如需喂飯每月另加60。“好貴啊~~”我不禁低呼了一聲,“貴?”辛主任操著一口老北京口音極為熟練的說,“你也看到了我們這環境不好,所以收費一點也不貴,在整個北京城算是中低檔了,比我們貴的多了去了,現在都是些什么老年公寓,比我們要貴多了,動輒三、四千呢。”原來價格是這么比上去的,他大概詢問了老人的情況,我就順嘴編了一通,又說了下家里怎么怎么糾結,本來想請保姆,結果現在的家政市場是多么的不靠譜,怎樣怎樣,他聽著聽著樂了,“那當然,現在請保姆還不如住養老院,老人最起碼也有個伴,也不給你們年輕人添負擔。老人有醫保么?”他突然來了這么一句,我目不轉睛地點頭,“有。”“有就更好辦了,將來老人生個小病我們這里能治,生了大病我們有定點的合作醫院,到時候我們可以幫你們刷醫???。”見我踟躕半天,還沒作出決定,主任慢慢的站起來說,“沒關系,看你們的經濟實力吧,要是有錢,就找個條件好一點的,我們這的電話宣傳頁上有,需要的話隨時跟我們聯系,不過得抓點緊,我們這180張床位,現在也就剩十來張空床了……”這番話讓我體味出了“皇帝的女兒不愁嫁”的意味。
從辦公室出來,我提出想到房間里看一下環境,主任爽快的同意了,而接下來看到的情景,我真愿意這輩子都不再看到:狹小的房間里,錯落有致的擺放著三張或四張板床,床單、被褥上清晰可見斑斑駁駁的污跡,正值老人們的午休時間,你可以看見他們蜷縮著弓起的背部那明顯凹凸出來的脊椎,瘦骨嶙峋的腿,高高的顴骨、肩胛骨和緊緊貼合在身上的鄒巴巴的皮膚……在一個三人間里,一位老爺爺坐在椅子上垂著頭,雙手搭在扶手上,微微張著嘴,就那么,睡著,另外兩個老爺爺還在旁邊打著點滴。我無法想象,他們瘦削的手上,如何還能扎進針頭,如何還能承受這病痛的折磨。走到樓梯口,護工正坐在旁邊休息,主任問:“還有幾個?”“三個。”“吖,還有三個沒輸,最近真他媽倒霉。”主任撓撓頭,順嘴解釋,“這老人生個小病都是我們給治,最近也不知怎么了,接二連三的感冒,人老了,毛病還挺多。”我啞然,沒打招呼,失魂落魄的下了樓梯。
回頭瞧瞧錦旗上那句:“久病床前有孝子,康馨服務勝兒女。”哼,真是莫大的諷刺。
2
事先找好的第二家“老吾老養老服務中心”就在離康馨不遠的兩條街外。今天的天氣格外悶熱,我拿著宣傳頁一路走一路看,兜了個大圈子,竟然還沒瞧見,問了下旁人才知道,這片地一直在拆遷改造,那家養老院早就搬了。不能就這么回去,我拿出手機,搜索了附近的其他養老院,找到乘車路線,就直奔公交車站。
下了公交車,我拿著手機邊走邊定格方位,然而在南二環,竟然有種蠻荒之地的感覺。到處是叢生的雜草和低矮的平房,道路泥濘不堪,甚至還要穿過一條條屎尿鋪路的窄巷。好容易看到了“金泰福壽老年公寓”的招牌,竟然沒有入口,我不得不繞著房子開始兜圈,邊走邊問,竟然沒有人知道進口在哪里,還反問我說,這里有人么?好吧,還是自食其力,但我環顧四周,用“鳥不拉屎,雞不生蛋”來形容一點都不為過。幾經周折,終于找到了緊閉的兩扇大鐵門,推門而入,找到了辦公室的負責人,仍然是以家屬的身份咨詢,負責人40歲上下,白襯衫西裝褲,很規范的穿著,還以為是某個機構的領導,他從桌上的盒子里遞給我一張名片,我拿過來一瞧,原來是價目表,全自理雙人間2000/人,半自理2300/人,不自理2500/人,還有設施費800元,取暖費每人200/月。“好貴啊”我由衷地贊嘆,“我們這不算貴啦,我們這是最便宜的。”白襯衫一臉詫異,看著外星人似的看著我。“最貴的有多少?”“一個月三四千的到處都是,我們這是跟政府合辦的,租地便宜,價格才這么低。”白襯衫似乎很不滿我對價格的看法,就此打住,不理我了。“現在住了多少位老人了?”“130多張床位,現在住了90多個人了。”“我能不能跟老人們聊聊?”“去吧,都在院子里呢,隨便聊。”說完,白襯衫起身進了里屋,我只身來到院子里。
一排老人整齊地坐著樹蔭下,在這個悶熱的下午,這個小院反而有些許清涼,應了那句話“樹大招風”??次易哌^來,像是生面孔,本來熱熱鬧鬧的院子頓時安靜了下來,所有的老人們都在對著我行“注目禮”,額,不知怎么,突然很害怕見到他們的眼神,我逃也似的跑進“公寓”里。美其名曰公寓,實際上是加了實體墻的樣板房,只有一層,一間間房間還算整潔,陽光倒也通透,家具也是一應俱全。
看到幾位老人在打麻將,我湊上去想從她們口里問出點什么。離我最近的老奶奶已經88歲高齡,但另外兩位爺爺比她還高壽,一位89,一位92。三缺一,聊天的空檔,一位精神矍鑠的奶奶坐了過來,74歲了。從有一搭沒一搭的聊天中我知道,她們并不喜歡這里:每天的活動范圍只有這個院子,不能出門;一日三餐也都定點定時,早上要五點起床,因為老人穿衣洗臉的動作慢,六點就開飯,除了中午能吃點菜,早晚都是粥;她們并非自愿到這里來,有家不住,誰愿意到這個鬼地方,但老了,自己不能做,總得吃一日三餐吧,孩子們又工作忙,沒辦法,就把她們送了過來;這里殘疾的、傻的、癡呆的、癱瘓的都有,生病了有人打針開藥,但對于生活,她們早不抱希望了,“活著一天是一天,現在死了都行。”88歲的奶奶想起自己養育了幾個兒女,到老了竟然無依無靠,不禁悲從中來。“我只能這樣安慰自己,十個手指頭伸出來還不一樣長,孩子當然有好有壞。我自己沒福氣啊,養了一群這樣的兒女。”奶奶枯瘦的雙臂撐著頭,無奈地嘆著氣,“不能提,這事兒不能提,心里難受。”74歲的奶奶說,自己只生養了一個女兒,結婚之后,一家人住在一個小單元樓里,“擠得很,沒錢請保姆,她一家子工作忙,就把我送到這里來。唉,人老了,沒用了,飯也做不了,只能當個飯桶,當然要被趕出來。”聽到這里,聯想到在康馨見到的那些老人們,心里說不出來的難受,眼淚不爭氣地就掉下來了。
88歲的奶奶見狀急著跟我道歉:“姑娘啊,對不起,奶奶老了,腦子跟不上,也沒跟你說多少。”我拉著她的手,急忙搖頭,“應該是我謝謝您,應該是我謝謝您。”
3
第三家養老院在一個小區里,從很遠的地方上就開始有“長春養老院”的指示牌,不用拿地圖,我一路靠著路標的指示走上去,拐過一個彎就見到了大大的“長春養老院”牌子。五層氣派的樓房,像是個度假村的高級酒店。走進大堂,一個穿粉色護士服的漂亮姐姐知道我的來意,就帶我進了電梯,“咱們先看房間吧。”一路看下來,哇,還真是舒適,標準的酒店規格??隙ê苜F,我心里想。她帶我看完兩人間、三人間,就下了樓,拿出宣傳頁,我一看價格:真的很貴。雙人間全自理的要3400/月,輕度半自理的3670/月,重度半自理4860/月,非自理的5670元。三人間全自理的要2600/月,輕度半自理2870元,重度半自理的4060元,非自理的4870元。四人間全自理1900元,輕度半自理2100元,重度半自理2800元,非自理要3800元。這個價格,一般的家庭真的承受不了。但工作人員告訴我,這里接近300個床位的入住率已經超過70%,因為靠近同仁醫院,老人生病能得到最及時、專業的治療,所剩床位已經不多。“你考慮好了盡快聯系我們吧。”粉紅衣服的姐姐微笑著說。
我湊到一桌麻將旁,一個奶奶立馬問道:“姑娘,你是來調查的吧?”竟然一眼就認出來了,奶奶以前是搞刑偵的么?見粉紅姐姐還在旁邊站著,我立馬伸出手指放在唇邊,“噓,別告訴別人啊,這是秘密。”奶奶一見,樂了,“好,不說不說,保密。”既然身份公開了,我就沒必要藏著掖著了,該問就問吧,奶奶也是開誠布公,有什么說什么。奶奶跟她老伴以前都是同仁醫院的醫生,家在望京,只有一個女兒,女兒結婚后很快有了孩子,就待業在家,老兩口雖然身體還不錯,但畢竟做不了重活,“生活習慣也不一樣,住在一起總覺得不大方便,我們倆退休金一個月也有3000多,正好夠這里的費用,侄女給介紹過了,覺得不錯,就住下了。”奶奶說的輕描淡寫,但我總覺得這里有說不出的無耐和苦澀。奶奶看起來樂樂呵呵的,說這里的飯菜不錯,跟老人們也都很合得來,平時沒事就打打麻將,散散步,聊天,院方并不限制老人外出,還會每天兩趟地把癱瘓在床的老人們推出來曬曬太陽,一日三餐也做的不錯,奶奶還說,未來住養老院肯定是大勢,她的理由是:“房價那么貴,孩子們買不起大房子的,老人們只能住養老院~~”想起421這樣的家庭在北京肯定不是少數,感嘆一句:“孩子還是多養點好!”
突然想起那句歌詞:“如果有一天,我老無所依,請把我埋在,在那時光里……”本以為這只是句感嘆,但這幾天的調查讓我明白,還沒等我們老掉,埋在時光里,就成了一種現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