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軼
必讀書目,一直是爭議話題。民國時代,因列必讀書目就引起文壇爭吵。在這場近代史上影響最大的“書目事件”中,梁遇春諷刺梁啟超是“青天白日當街殺人劊子手的行為”;俞平伯則直接以“白卷”來諷刺;魯迅更是直接寫道:“我以為要少,或者竟不看中國書;多看外國書?!薄扒嗄瓯刈x書事件”無從定論孰是孰非,便已說明“必讀”這類絕對化的行為只有傻子會去干。有人在北大讀書期間,曾經說過:當一個學者思想枯竭的時候,也就是他在報紙上給青年學生開“必讀書目”的時候。
比學者列舉“必讀書目”更為可惡的,是除去商業利益之外的行政權威制定的“必讀書目”。寫作方面,有學院一派;讀書方面,有體制一脈。在權威性與強制性的互動之下,政府出版與行政審訂之下的“經典”,以一種強烈的導向性,從閱讀書目上建構起中小學生課堂之外的又一次洗腦運動。故而,課本教學是課堂上的灌輸,必讀書目則是課余的洗腦。運用時下盛行的唯物主義辯證法,正如當年梁遇春所言:“這十種既是青年所必讀,那么不去讀的就不好算做青年了。年紀輕輕就失掉了做青年的資格,這豈不是等于不得保首級?!?/p>
也罷,在拆遷悲劇、皮鞋零食、三聚氰胺牛奶等生活環境之下,我們的首級本來就懸在腰帶之上,也就無所謂讀不讀“必讀書目”了。無聊之時,讀讀“不必讀書目”也罷,至少在首級被拿掉之前,頭腦多少還能保證免受三聚氰胺的污染。刀爾登,素以詼諧老辣著稱,手起刀落之處亦能不留痕跡。他便是不要首級,反動而行,將幾十部“必讀書目”活活打入“不必讀書目”。書名固然危言聳聽,讀罷卻真真感覺小小的類似“盛世危言”。
正如“好刻書而書亡”,時下的“國學熱”也就成為“好國學而國學亡”了,紛繁而難辨其真假。以刀爾登的才學,“不必讀書目”當然無法淪落至列舉書目這等下流事業當中。其所欲者,無非“借尸還魂”,而后“回光返照”。
書,除去不被人讀這一悲劇之外,還有千古帝王的焚書之悲?!笆浣?,函谷舉,楚人一炬,可憐焦土”,這是戰亂之下的書籍厄劫。然而,還有一些帝王自身愛書而焚書,實在是中國文化之悲。張國功先生在《紙醉書迷》一書中,梳理了兩位愛書皇帝的焚書之事,實在讓人讀后生出無限感嘆。公元555年,西魏大軍將梁元帝蕭繹圍困于江陵城內。梁元帝走投無路,喪心病狂地將宮中十四萬冊圖書付之一炬。這位“博總群書,下筆成章,出言為論,才辯敏速,冠絕一時”的帝王,一邊因亡國之痛而捶胸頓足,一邊為焚毀的書籍而哀號:“儒雅之道,今夜窮矣!”被俘的梁元帝回答別人對焚書的質問時,給出了令人齒寒的回答:“讀書萬卷,猶有今日,故焚之?!苯暌痪?,毀滅了此前傳世書籍的一半,成為中國文化史上空前絕后的焚書罪惡。梁元帝此舉,必然遭受萬世罵名。王夫之對此極力批判:“未有不惡其不悔不仁而歸咎于讀書者,曰書何負于帝哉,此非知讀書者之言也?!倍蟊缓笫琅鯋叟c憐憫的才子皇帝李煜,于957年宋軍兵臨金陵城下之時,江山不保,竟然也下令宮娥黃氏:“此皆累世保惜,城若不守,爾可毀之,無使散佚!”于是,“黃氏皆焚之”,一時“文籍盡煬”,“靡有遺者”。對于李煜來說,藏書易主似乎比江山易主還要讓他無法接受。只是,這種愛書如命的變態心理,讓他走上了罪不可赦的文化犯罪之道。中國歷史上的統治者們,歷來就對書籍有著恐懼心理。時間的河流到了“文化大革命”時代。在《暴風雨的記憶——1965—1970年的北京四中》一書中,陳凱歌書寫了“文革”焚書的感受:“他們把所有的書,除了毛澤東的和其他少數幾位作家的以外,都搬了出來,在槐樹下堆成了一座小山,點著了一根火柴。我在恍惚間覺得,那些書伴我度過的許許多多黃昏午后不過是些夢,從今天開始的才是真正的生活。燒書的時候,很靜。沒有風,熱氣直直地上升,火焰也不太明亮,因為有太陽。氣浪虛虛地亂了后邊的人影,模模糊糊的黃軍裝和紅袖章,一會兒走出亮了,一會兒走進又暗了。書頁將被燒盡時如夢中的花朵般開放?!蓖耆梢赃@么說,中國文化是在創造文明與毀滅文明之間互相博弈,在天災人禍中艱難地爬行著。焚書,毀掉了文化的載體,對于文化的傳承,無疑是巨大的厄劫。當然,極權統治者焚毀檔案,讓中國歷史斷層,讓民眾處于被愚狀態,后世無法從檔案中獲取歷史的真相,為極權統治的合法性書寫提供了巨大的發揮空間,同樣是罪大惡極的焚書。
古書已傳千百年,解讀也有千百年。除去焚書和毀檔案毀滅形式之外,中國帝王對書籍的刪節毀棄、讀書人自身為效忠帝王求富貴而對書籍的刪改,以及歷代文人有意無意地對前世書籍的誤解與誤讀,也是另一形式的焚書。最著名的,無疑是董仲舒改造儒學。歷代文人,爭風吃醋,為奪得帝王垂青,刪改傳世書籍,為帝王的統治提供神話的基礎與愚民的生態。從古至今,多少文人參與帝王統治極刑的文化毀滅之中。對此,刀爾登在《不讀四六》一文中,在批判當代人隨意使用文言文作為書寫形式的時候,有段話語可以借來化用一下,送給那些御用文人們:“至少,要做到三不寫。家里但凡還有一斗米,不要寫;就算是家里斷糧了,沒人拿槍指著腦袋,不要寫;就算是家里沒米了,且有人拿槍逼著……死也別寫?!碧瞥郧?,中國的修史制度,“或是個人的私學,或是史官的家學,至隋文帝禁絕私史,并無時效”,而至唐太宗時代,“正式設立官方的史館,壟斷了檔案,雖未禁絕私史而私史幾于絕也”。李世民可謂開創了禁私史之風,而讓后世帝王一再繼承。后世的各種文字獄,同樣也讓文化遭受悲慘的命運。而至1949年之后,“反右”、“思想改造”、“文化大革命”等多次運動,對知識分子進行“洗澡”,并讓知識分子對歷史進行“洗臉”。歷史書寫受雇于馬列主義、唯物主義等官方史觀,并對教科書實行統一規劃,正如錢鍾書說的那樣:“從前愚民政策是不許人民受教育,現代愚民政策是只許人民受某一種教育。不受教育的人,因為不識字,上人的當,受教育的人,因為識了字,上印刷品的當,像你們的報紙宣傳品、訓練干部講義之類?!痹谝谎蕴玫耐嘀?,中國文化又以整齊劃一的大一統形式,再次淪為黃鐘毀棄、瓦釜雷鳴的厄運。
時值如今,文化方面依舊存在很大部分的禁區,越來越多的后人對前世的文化變得模糊起來。在經濟建設高潮之下,消費欲望再次蓋過求知欲望,在這樣一個喧囂難靜、真理難容的時代,傳統備受冷落,快餐大行其道;精神價值逐漸失落,欲望符號大肆流行。觀念受雇于欲望與無知之后,百家講壇之上,千人著述之下,指鹿為馬也就不只是趙高的專利了。刀爾登以其博覽群書的姿態,不僅檢點被誣陷的觀念,還介紹成書的經歷,讓讀者于冷笑之下,既明白了古書所呈現的觀念是如何被誣謗的,還讓我們反省自身是如何誣蔑古書的。當然,正如古人著書也帶有為帝王服務的求榮目的,今人為市場服務的解讀也就理所當然成為刀爾登殺伐的對象了。故而,與其說刀爾登是在鞭笞今人對古書的誤解,毋寧說其以一種苦笑的哀嘆,對中國文化的傳承進行招魂。
此書借古書發言,揍極權而不出現極權,損今人而讓今人自損,處處與當下為敵,時時向今人反諷。譬如,刀爾登在《不讀堯曰》中摻雜的一段話:“我們現在重讀先秦諸子的著作,常覺溫暖,一批思想者,貨真價實地關心人民的命運,他們思考的問題,在那個時代,已至極限,如無后來的思想大統一,孔墨莊荀的脈絡,但延伸到更遠,但君主明察秋毫,哪里會讓這種事發生?漢武之后,堯舜,在孔墨時代尚為寓言的,就坐實為帝王的護身神,道德合法性的象征了?!薄恫蛔x〈孫子〉》的最后一段,如是寫道:“為什么說不讀《孫子》呢?曰不用讀。咱們這里,人人都是兵法家,至少現在是這樣;在兵法盛行的社會里,不懂兵法的人,早已把基因還給上帝,徹徹底底地絕種了。不用讀《孫子》,我們就已經擁有了使別人不幸福的種種智慧,至于如何使自己幸福,可以參考這條格言——它沒有卸載任何一本書里,只寫在一切書里:“別人的不幸,就是我的幸福?!敝T如此類鞭笞今世之言,時常于說書之余,偶然劈來一刀,雖不致一劍封喉,也讓人心口生疼。
生活這一戰場給今人提供的觀念,于古書中找,或百中無一,然則從人心中尋,卻是萬無一失。傳統的反智特性之于國人的浸淫之深,可謂決嘉陵之波,流惡難盡;罄歌樂之竹,難書其罪。不必讀《老子》,乃因后世讀者或將其“無為”理念作為不求上進之借口;不必讀《莊子》,實在怕今人讀后成為“不譴是非,與世俗處”的犬儒;不必讀《孫子》,完全因為當今除引力場與磁場之外的官場、商場、情場等皆已淪落為戰場,實戰之下,《孫子》多余;不必讀《論衡》,意在害怕今人得其“想皇帝之所想,急皇帝之所急”之精髓,成為書寫“縱做鬼,也幸?!钡鸟R屁精;不必讀《世說》,實在是不愿看到更多人以裝瘋賣傻來附庸風雅;甚至“四大名著”也不必讀,這是為何,還請讀者自己翻書。不必讀王維,乃因其將徹徹底底的犬儒主義將理想主義污染成現實主義;不必讀韓愈,實在是因為不能接受其發起的“古文運動”這一整風運動,讓文人不僅行為統一,思想統一,連文風也統一起來了……
從上可知,刀爾登并非批判古書過于糟粕,而在今人生了眼疾,從而患了心病。刀爾登文筆一向讓人忍俊不禁,顛倒看歷史,刁鉆說古人,筆鋒暗藏壞笑,正經并肩反諷。一方面,刀爾登對當下讀者對于傳統文化有意或無意的誤讀進行了嘲諷;另一方面,對中國傳統知識分子向權力靠攏或其本身的一些專制極權思維來上幾刃。在戲謔式的文字之下,潛伏著刀爾登既對古代文人或其著作的神壇地位進行了祛魅,又對當代漢語被污染或中國文化被“革命”進行了貶斥。全書讀來,刀爾登是一位行走在讀書正道上的“反革命分子”。只是,在刀爾登的詼諧之下,多少人能夠看到他的苦笑呢?世間本無必讀書,亦無不必讀書;古人觀念或許令人費解,然今人解讀或許更加令人無語。無論是必讀,還是不必讀,全在于別把讀書錯為毀書。全書無非想說一句話:“一本無辜的書,在幾千年里,被欺騙和自我欺騙縈繞,被浸泡在反智的肥料中,生長為參天的愚昧之樹,蔭蔽著文明社會中反文明的古老動機?!比欢?,“今人的不智,是不能記在前人賬上的”。當然,你若讀畢全書,從此不再閱讀“不必讀書目”,也就成為刀爾登陷阱里的獵物了:“若要文學,讀些十次,若要知典故,讀帶注解的選本,若要顯得博雜,翻翻類書,若要知曉事物原委,或談史說兵,省事的辦法都是讀今人的著作,頭緒清楚,費時也少,這些都是修養的捷徑,談資的淵泉,聰明人不走捷徑,還走哪里呢?”
刀爾登說:“世界上最愚昧的事,是允許自己處在愚昧中?!贝苏绲稜柕钦f的“人民如你我者,日盼夜望,等待堯舜這樣的圣賢,來做主子,細一想,也是挺可憐的,換一種跪姿,便自以為站起來了”那般,我們讀書何嘗不是呢?與其讓注滿三聚氰胺的流行語錄遍布我們血管,還不如向刀爾登寫作此書之前那般,追本溯源,認認真真地讀讀原典?;蛟S,你也就可以學著刀爾登那樣,將他人談書論道之時的書目統統打入“十八層地獄”,給對方一個臉色。管他是南懷瑾,還是于丹,或者是刀爾登。我們要想得到真正的學問,不如正本清源,重讀那些原典,少吃別人嚼過的飯菜。所以,刀爾登的這本《不必讀書目》也可以算是“不必讀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