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力安
曾經有一段時間,我的博客狀態是:“恨不能自毀雙目,隨海倫而去?!边@使家母大為驚駭,她立刻打來國際長途,勸我“切莫做傻事”。我既然說了“恨不能”,自然是沒能做到,本不必過慮,不過從承接海倫·凱勒《我的人生故事》書稿到譯畢交付,其間近兩年的時間里,我最頻發的感慨便是:“眼啊眼,要你何用?”
海倫雙目失明,斷了人間樂趣,卻也絕了塵世誘惑,終成偉業。尋思自己雖耳聰目明,卻往往為五色迷目,五音亂耳,心猿意馬,真是情何以堪。
我想起了展白練成絕世武功的奇遇。古龍小說《劍客行》里描述過武林秘笈《鎖骨銷魂天佛卷》,卷內繪著美女裸畫,“唇檀拂日,媚體迎風”,修習者往往把持不住,走火入魔,而展白機緣巧合在黑暗中覓得此書,用手摸出了書上暗藏的微凸字跡,最終練成奇功。眼不見的時候,心是凈的。
海倫傳奇的一生成了教科書和勵志讀物中永不褪色的典范。無人不知她是“身殘志堅”的楷模,只怕卻鮮有人知她是14本書的作者,罕有人知她是哈佛大學的畢業生;少有人知她的社會主義情結;亦少有人知因家人極力主張,海倫曾手術摘除雙眼,換上了亮麗的假眼;更少有人知海倫曾有過一段短暫的羅曼史。1916年,與秘書彼得·范根獨處的一段時光中,兩人漸生情愫。這名年輕男子表白了愛意,盛贊她的美貌,不曾有人夸獎過她的容顏,海倫芳心暗許。兩人申請了結婚證書,對外卻一直秘而不宣,直到海倫的母親獲悉真相,棒打鴛鴦。此后盡管二人還有過幾番書信往來,但一段戀情就此告吹?!都~約時報》1968年6月2日的海倫·凱勒訃告,將其一生概括為“悲劇的凱旋”,恰如其分。
海倫常感慨出題者從不知給做題者帶來多大困擾,殊不知作為作者,她也給譯者帶來多少苦惱。以本書的翻譯而論,諸如文本定位、策略選取、知識背景、訓詁考據等,就頗使譯者感到棘手。
以翻譯理論來指導翻譯,下筆之前需先作文本定位。將原文定位為文學作品,則應原文優先,翻譯單位盡可能小,字字推敲,乃至于保留一些拗口但體現作者風格的表達,以求文學性。如果將其視作勵志讀物,則應譯文先行,以明白曉暢為主,作者的文字特色不再是重點,能否打動讀者才是關鍵。字斟句酌還是大刀闊斧,手松手緊全看如何定位。
海倫文筆優美,用詞細膩,好作長句,時時引用,句句修辭。如果僅僅將其視作勵志讀物,則有買櫝還珠之嫌。此譯本為盡可能保留其文學性,而沒有作過多通俗處理。比如“假如文字和圖像毫不費力就自然浮現,顯然它們并非我的思想之子,而是我遺憾地打發走的流浪兒”,雖稍嫌拗口,卻最大限度保留了原文意象。這種努力貫穿全書的翻譯,但遇到感人段落時,譯者亦有著意渲染。
讀海倫的文字有時會忘記她身有缺憾,或許是她自己也忘了自己既盲且聾——在文中,她時有“聽見”歡快的馬蹄,琮琤的流水和啁啾的鳥鳴。比如“小馬駒的輕快的啼聲四處回蕩”,這“回蕩”自然不是以聲音形式傳入海倫耳中的,大抵是以振動形式通過大地傳導的,是否應該作合理化處理?這就涉及策略選取了。我從吾師。
葉子南教授提出將“前景化”理論應用到翻譯中來,指點我:有時遷就作者并保留“有意義的不合理”才能體現出作品的文學性。
海倫六個月大時便牙牙作語,病后視覺聽覺俱喪,連帶著也就失語了。以前能準確發出的“water”,后來走音變成了不可識辨的“wah-wah”。這段故事不難理解,但譯入中文卻要面臨一個抉擇:是異化處理為“我仍記得‘water’(水)這個詞……但卻只能發出‘wah-wah’的聲音”,還是歸化處理為“我仍記得‘水’這個詞……但卻只能發出‘刷——刷’的聲音”呢?譯者為此求教于王東風教授。
王教授表示,第二種譯法雖然是據譯入語文化作合理處理,但“shuā-shuā”的發音難度顯然高于“wah-wah”,后者是一個無需后天習得、打從娘胎里出來就會吼的聲音,因此用前者來反映一個有語障的孩童的發音缺陷顯然不妥。他還據法國著名翻譯學者貝爾曼的理論指出,合理化正是翻譯過程中存在的十二種變形情況之一。王教授還從音譯角度提出了多種翻譯可能,比如,其一:“我仍記得‘哇特’(water)這個詞……但現在卻只能發出‘哇哇’的聲音”;其二:“我仍記得‘水’這個單詞是發‘哇特’這個音……但現在卻只能發出‘哇哇’的聲音”,另外對于“哇特”的注釋除上述方式之外,還可以考慮采用腳注等。
王教授告我以不必過于遷就讀者,他舉出韋努蒂(LawrenceVenuti)的理論——翻譯是一種精英文化,譯者和讀者都是社會的精英——以佐證,還援引了莫里斯·布朗肖(Maurice Blanchot)的觀點:“翻譯玩的就是差異:翻譯處處影射差異,時時掩飾差異,同時又偶爾揭示差異,甚至常常凸顯差異,以致竟成了差異的化身?!?/p>
翻譯海倫的作品,我驚訝于她對動植物名稱掌握之精確,光是植物她就提到過麝香葡萄、斯卡珀農葡萄、秋麒麟草、蝴蝶百合、鐵線蓮、茯苓花、鵝掌楸、苜蓿草、沼澤花、金合歡等等??鬃诱f讀《詩經》可以多識于鳥獸草木之名,下筆翻譯我才發現小時《詩經》讀得不夠。
講述“霜雪仙子事件”始末的時候,海倫表示,因為手是她獲取信息的來源——包括布萊葉文閱讀和別人用手語字母拼讀給她,她常常分不清哪些是讀來的、哪些是“聽”來的,甚至分不清哪些是她自己的,因此有了一番“思想之子”的探討。這一點在她的作品中得到充分體現,文中常常出現引用卻不見出處的字句。查實出處,究明含義,著實費了一番工夫。很多時候,還遇到“死無對證”的情況。比如海倫寫約瑟夫·杰弗遜為她演繹“人一走就被立刻遺忘了嗎”、夢醒后找槍和與德里克簽合同的情節,然而翻遍《瑞普·凡·溫克爾》全文,都不見有此內容,查閱關于約瑟夫·杰弗遜的資料后才發現,這是他將原著戲劇舞臺化之后添加的內容,具體就無從考證了。
另外說到不辨真偽,海倫的棧橋驚魂記確實印證了“過往種種亦真亦幻”這一說法。一次黃昏,走在僅供火車通過的棧橋上(橋板間距寬,板面窄,如同走在刀刃之上),海倫、蘇立文和米爾德萊德三人驚覺火車從后方追及?!耙环昼姾?,要不是我們及時爬下,攀住橋身的交叉支架的話,火車就是從身上碾過,而非從頭頂駛過了。我感覺到引擎的熾熱噴息撲到臉上,濃煙和煤灰讓我們幾乎窒息?!?/p>
這種好萊塢動作片式的畫面,更像是“出自生活而高于生活”的藝術處理,其真實性自是深究不得的。奧斯卡·王爾德曾借劇中人之口說過“憑空杜撰乃是天才之舉……現代小說家不敢杜撰一事一物,蓋因才氣不足,這都是公開的秘密了。而另一方面呢,彌縫圓謊卻分明是怯懦的舉動。雖說現在各家報紙競相包庇作假,天天有之,但這決非君子所為?!庇昧硪环N語言為作者“彌縫圓謊”在譯者來說只怕是義不容辭,因此依王爾德見解,譯者作為作者的幫兇是與天才或君子都無緣了。
不過也有例外,據考證徐志摩翻譯德國作家富凱的劇作《渦堤孩》(Undine)時覺得意猶未盡,“狗尾續貂”了一段,出版后被好事者指出。沒有死忠于作者,全了君子之名,“夾帶私貨”更是天才之舉,徐志摩這段軼事一時引為譯界美談。
翻譯一部《我的人生故事》,可以說是把世界名著重溫了一遍,還兼譯了拉尼爾、朗費羅、彌爾頓,還有歌德的詩(幸有錢氏《浮士德》譯本可以借用)。海倫默認讀者都基本完成通識教育,因此評點文學作品時單刀直入,背景概不交代,用典也不打招呼,全書無疑處處在考驗譯者的知識背景和心細程度。譯者只感書到用時方恨少,為譯一本書卻要泛覽數十本書,好跟上作者的思路。部分書名直接用法語或德語,更有許多細節考驗譯者對其他語種的了解。比如談論她的德語老師時,海倫用“Frau Gr觟te”,有譯本將“Frau”誤作她的名字,其實這是德語中的“夫人”一詞;有意思的是談到她的法語老師時,她倒沒有用“Madame”。
譯者還曾就正于哈佛大學,有過一番書信往來。在談到報考拉德克利夫學院的選考科目時,海倫寫了一句有歧義的話,它可以理解為“初級德語和高級德語,法語、拉丁語和英語以及希臘羅馬史”,6門科目9個小時;亦可理解為“初級和高級”修飾所有四門語言科目,即剛好9門科目9個小時。到底孰是孰非?與其將疑惑留給讀者,不如求教于學者。于是我寫信給哈佛大學拉德克利夫學院,去信一周后得到了該圖書館館員薩拉·哈琴的細致回復。經考證,海倫初試時選考了6門,初級拉丁語、高級德語及英語各2小時,初級法語、初級德語和希臘羅馬史各1小時,共9小時。附件還發來當年??膾呙杓?897年的入學考試安排和考試須知,譯者深為其治學態度感動。
翻譯此書的兩年時間,恰是我在蒙特雷國際研究院讀研的兩年,有過“妙手偶得之”的喜悅,有過“捻斷數莖須”的糾結,有過“柳暗花明又一村”的快慰,還有過“紅袖添香伴讀書”的溫馨?!靶略姼牧T自長吟”,新譯改罷亦是如此。
其間多次向莫雅平老師請益,莫老師都陪我秉燭夜談至天明;家父出馬作序,以助聲威;家母特繪海倫肖像一幅,從旁給力——話說海倫手里的書怎么會是朱力安譯呢?韋勞拉(Laura Welch)女士陪我推敲原文,答疑解惑,我更因她而結下佛緣一段;在此都一并感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