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濟觀察報 記者 韓雨亭 頭天領導剛講完話，第二天就有人拿著鐵榔頭來砸牌子

“晚香樓”是福州市知名的律師樓，它位于廣達路司法局旁邊，在富麗堂皇的銀行大廈、香格里拉酒店的面前，這棟老式磚瓦結構的辦公樓顯得老態龍鐘，破舊不堪。骯臟的外墻，銹跡斑斑的大門，墻壁開始龜裂剝離，廁所散發出濃郁的異味……常年少人打理讓它顯得格外滄桑和落寞。

對于福建省許多權益受到侵害的弱勢群體而言，晚香樓可能是他們最后一絲希望。這里有著一批年老的法律工作者，他們正在“拼盡最后一口氣”堅守著這塊陣地。

夢想照進現實，一個多月前，晚香樓所有律師事務所都突然接到了福州市司法局的口頭通知——六月份必須搬離晚香樓，據說是有高層領導認為“律師事務所離司法局太近了，容易滋生腐敗”。“頭天領導剛講完話，第二天就有人拿著鐵榔頭來砸牌子。”

這一切來得太快了，令人猝不及防。

“領導一句話，說搬就搬，哪有那么容易的事兒呢？”福建法煒律師事務所主任律師林洪楠指著辦公室堆積如山的文件，一聲長嘆。

年逾古稀的林洪楠是福建知名的“大律師”。1962年北京大學法律系畢業援藏。“文革”期間，兩度入獄，差點被執行了死刑。上世紀八十年代內返福建，先后任福州市公安局預審處、法制處副處長，福州市司法局律管處處長。

福州市司法局任職期間，他創建了福建省首家法律援助中心——福州市律師援助中心，并任兼職律師。上世紀九十年代，成為專職律師。

為了接待求助者，閱讀卷宗、書寫訴狀，林洪楠大部分時光都在晚香樓度過。他在辦公室的時間比在家還多，到了周末，他會像犯錯的小孩子，從家里偷跑出來，回到六層的辦公室。

“晚香樓”緣起

“我認為這次律師可以不聽話，因為這棟樓是律師共同籌資修建起來的。”談及晚香樓未來的命運，福州市司法局原局長姜成元氣不打一處來。“因為我們為這樓付出過心血。”姜成元說。姜十五歲從軍，解放后一直在政法系統工作，公安局三十年、當了七年的福州市中級人民法院院長，后來又到了福州市司法局當局長。

他跟林洪楠在西藏時期就認識了，他說：“我倆都不錯，留了條命回來”。“文革”剛過，福建司法百廢待舉，無論姜成元到哪個單位，都會大興土木。在福州市中級人民法院任院長時，他按日本東京審判庭標準修建了一座占地五畝的法庭。他說：“全國除了天津市領導沒有來參觀外，其他地區政府領導都來參觀了。”

未曾想，自己卻因“堅持真理，被打擊報復了”。經過這次波折，他對官場心灰意冷，決定“找一個沒有人爭的地方”，他發覺“司法局是一個淺灘”。

他向組織申請到福州司法局擔任局長，第三天就被批準了。

姜成元發現在政法系統中，福州市司法局“最不被重視”，辦公環境極其艱苦，見此情形，他又“想做點事”。福州市最知名的“律師樓”——晚香樓，成為他仕途生涯中修建的最后一棟樓。

當時福州市司法局在修建完辦公大樓后，還剩下了一片空地，他決定借這塊空地修建一棟律師樓，取名晚香樓，意為律師乃終生職業——愈老愈吃香。這個計劃遭到了反對，當時主管城建的副市長說是這塊地要建綠化帶，為此，姜成元仔細查看了市政規劃圖，發現這塊地并沒在綠化帶上。

時任市長的洪永世出面協調，最后召開市長辦公會議討論此事。

經過市長出面協調工作，終于在會議上達成一致，“樓還是要建的！”

但洪永世也提出了要求，因為考慮到地理位置特殊，周圍又沒高樓大廈，晚香樓必須建得“漂亮些”。

雖然得到了部分支持，但修建工程仍舉步維艱——福州財政不給錢。

為修建晚香樓，姜成元向下屬單位的公證處、律師事務所籌資，將他們所有收入都投到了晚香樓，此外還向財政借了100萬，建成后統計，晚香樓總共花了300多萬。林洪楠說，當時中央財政也撥款30萬元。

“我們是按賓館規格修建的，打樁打了十八米，可預防八級地震，裝修很漂亮，第八樓是干部文娛體育活動室，鋪著地板，很好的音響……”

晚香樓建成后，成為一道亮麗風景，姜成元難掩自豪，他說，“當時是這條街最高最漂亮的樓”。

角色轉換

在那個時期，律師占有國家編制，為國家服務。

一首打油詩充分反映了律師的角色和定位，“頭戴干部官帽，身著律師符號，捧著國家俸祿，辯護不能跑調。”

現在晚香樓駐扎著四家律師事務所：福建法煒律師事務所、福建三山律師事務所、福建誠真律師事務所、福建求實律師事務所。因為毗鄰司法局、法院、公證處等，晚香樓周圍形成了一個龐大的法律服務市場，全國各地，包括國外的人到福建來，如果想獲得法律支持，晚香樓可能是首先會被想到的地方。

林洪楠稱，前司法部副部長吳愛英曾經到過福建參觀司法局，見此情形，她給予了很正面評價，認為“這樣做能方便群眾”。

“原來說是方便了群眾，現在又說容易滋生腐??？腐敗跟距離有什么關系嗎？”姜成元說。

現在福建法煒律師事務所的律師隊伍中，大部分都是地方司法局退休下來，獲得律師資格證書的干部：法律顧問姜成元曾是福州市司法局局長，資深律師林忠曾經是福州市馬尾區司法局的局長，劉禾生曾是福州市臺江區司法局局長……

早期，全福州市只有兩個律師事務所，即福州市司法局下轄的兩個所，第一個是福州市律師事務所（福建法煒律師事務所前身），第二個是福州市對外律師事務所。

在福建很多老律師眼中，姜成元是一位思想開明的人，他當時聽說在全國的司法改革中，廣東搞得最好，姜局長聽了后很興奮，兩次跑到廣東省去學習。

林洪楠說：“他沒有一種老舊的觀念，認為律師就是訟棍，為壞人辯護的。他領導時，對我干預最少。”

1996年5月，《律師法》正式頒布。同年，福州市律師事務所改制，由原先事業單位變更為合伙人制，福州市律師事務所改制后更名為“福州福民律師事務所”，后又分出了法煒、求實等律師事務所。

律師事務所變成了合伙人制，但仍然接受福州市司法局和福州市律師協會的雙重管理。另外，也有一些歷史遺留問題無法完全理清楚，例如早期在修建晚香樓時，律師也有相應投入。

2010年起，福州市司法局開始對在晚香樓辦公的律師事務所收取相應房租。

“被停業處罰的最大年齡律師”

在相關部門和司法局領導的眼里，林洪楠從來都不是一個“聽話的律師”。林洪楠說：“當事人找上門，我們不能拒絕，讓無罪者免受冤屈，讓受冤屈者洗雪冤情，是刑事辯護律師的天職。”

十五年前，翁蘭蘭被車軋斷了雙腿，但肇事者跟相關人士勾結，交警部門認定她應負全責。1996年，福州市法律援助中心在晚香樓宣布成立，各級官員都到了現場。當天，經林洪楠的指點，翁蘭蘭沖到了現場。

見此狀況，有關官員當即拍板，重審此案，指定林洪楠成為其辯護律師。她也由此成為了福建省第一位法律援助受益者。林洪楠說：“自上個世紀九十年代開始，中國社會矛盾開始凸顯，維權案件增多。”

他接手的很多案件都是其他律師不敢接的，例如福建省高級人民法院院長陳新秀受賄冤案，成為了當時全國省部級干部十大案件之一。

作為他的辯護律師，林洪楠經過仔細調查，他發現事實并非如此，陳新秀一身清廉，而檢查機關對“行賄者”采取了嚴酷的刑訊逼供。但陳新秀并沒有等到法律為他“平反”的那一天，就蒙冤而逝。追悼會上，福建省委高層都來參加了。林洪楠對前來參加追悼會的人稱：“他人在的時候，你們給他平反了多好。”

因為此案，全國人大取消了檢察機關免于起訴制度。

二十幾年的律師生涯，林洪楠有太多這樣的無奈。

他代理當事人之一林堅釗，原福建省刑警總隊副總隊長，在調查一個黑社會組織時，卻反被指控，被判有期徒刑十年。他不斷上訴，直到“保護傘”先后落馬才真相大白……

2009年，他在“福建三網民案”中為吳華英擔任辯護律師，受到了停業一年的處罰。

最初，福州市司法局決定解散他的事務所，未曾想此事一經公布，在網上引起了軒然大波，迫于輿論壓力，司法局決定處罰停業一年。

林洪楠開玩笑說：“原來是領導為我撐腰，現在是網民為我撐腰。我應該是中國律師界,被停業處罰的最大年齡律師。”

林洪楠代理的維權性質的案件越來越多，他的福建法煒律師事務所，更像一個民間“信訪局”，維權者都到晚香樓來找他。

也正因近幾年他們所代理了太多維權案件，使原本運轉還不錯的事務所出現了虧損?，F在司法局命令他們所搬離晚香樓，更是重重一擊，這意味著他即將面臨高昂的辦公場地費用。

不過，晚香樓的律師們還在安靜地等待奇跡發生，因為發完通知后，相關部門也沒采用激烈方式逼他們搬遷。

福州市司法局副局長柯家欣接受本報記者采訪時表示：“因為市政府有要求，讓司法局和律師樓要分開辦公。此前因為想到這幾家律師事務所都是司法局下屬單位，都是后來改制過來的，外面房租又那么貴，所以一直給予照顧，只是收取很便宜的租金。福州市司法局年底也要搬到新的辦公地點，再加上市政府又有那個要求，所以只能請他們在外面另找地方。目前，考慮到時間比較緊，我們也正在協調，希望能給他們更充裕的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