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濟觀察報 首席評論員 孟雷 幸好,我們中國人是有著著“私史”的堅韌傳統的。
2005年的時候,為給鄙報寫文章紀念顧準,我查閱了他的日記。那年是顧準冥誕90周年,他是提出中國應走市場經濟道路的第一人,屢受迫害,蒙冤亡故。但最震動我的,并非他對經濟、政治、法律的精深探究,而是他作為“右派分子”在河南信陽地區“勞動改造”時,記錄下的饑饉慘狀——觸目可見的老百姓大規模浮腫、餓死,以及“人相食”。有個男人殺了老婆,有個姑姑吃了小侄女,更多埋得淺的新亡者,則被很快從地下掘出分食?,F在已知的統計資料,從1959年秋天到1960年的春夏,這個八百萬人口的地區,餓死一百萬人口。有的是一家人乃至整個的村子滅絕了人煙,因有嚴令不得放農民外出逃荒。這個地區,正是中國第一個“人民公社”的誕生地。餓殍盈路,哀鴻遍野,何止河南,何止信陽。
那是一個被巫術和謊言籠罩的黑暗年代。伴隨著“跑步進入共產主義”、“人有多大膽,地有多大產”的咒語,糧食從起初“畝產萬斤”的試探,飛快攀升到“畝產十萬斤”,這樣的“放衛星”,將得到豐厚的政治犒賞。
那是一個被狂熱和愚昧所控制的社會。十年趕英超美計劃,“鋼鐵元帥升帳”,人民被強制動員起來大煉鋼鐵。飯鍋、菜刀熔化進遍布城鄉的“小、土、群”高爐——他們被告知大食堂的飯永遠吃不完,不必再保留這類家什——煉成一無所用的廢鐵。而農民為完成這個任務,被命令放棄收割和播種。
那是一個人被擲做試驗品的殘酷時光。“人民公社好”,“共產主義是天堂,人民公社是橋梁”,“割資本主義尾巴”,農民在土改后分到手沒有幾年的土地,被迅速收繳,成為“社員”,編入小隊、大隊、公社,不再能為自家耕種、收獲,他們從自由民被改造為農奴。公糧按照“放衛星”數字催征,農民沒了口糧和種子。
1958年開始的“大躍進”,此時開始顯現它冷酷的威力,死鐮像在收割麥田,一刀劃過就是一捆。這只是大饑饉的開始,接下來還有若干年,其中最難熬的三年,起初被偽稱為“三年自然災害”,再然后,改為“三年困難時期”。
這就是那段歷史。
“正史”曾對它長期否認或回避,但它仍堅韌地通過兩代人的口耳,通過顧準這樣的私人筆記,通過《墓碑》、《夾邊溝記事》這樣的私人著作在保存、流傳。零散的螢光匯聚成川,直到雖仍有所遮掩回護,但正史也再不能對它視若無睹。去年初,反復編纂16年之久的《中國共產黨歷史-第二卷》出版,寫下了僅從1959到1960的一年間,就已有“非正常死亡1000萬人”的話。雖對三年中橫死于饑餓的總人口數,仍姑付闕如,但已是個進步。在1997年,經中共中央黨史研究室審定,原國家統計局局長李成瑞的報告,則把這個三年數字記錄為2200萬人。
1962年“七千人大會”上,劉少奇曾對毛澤東說:“餓死這么多人,歷史要寫上你我的,人相食,要上書的!”空白總會被填上,只要我們仍留著對慘禍的記憶,仍存著對歷史敬畏之心。但這或許不夠,不僅是數字,我們該記住的,是那些個具體的人。
這是一塊仍在滲血的厚痂,久已不被觸及。因為一旦揭起,整個社會的神經都會抽搐痛楚——無人能置身事外,即便四十歲以下的人,請問問你的父親母親,如果他們曾生活在那時的農村,他們大多知道饑餓的滋味,知道榆樹皮、紅薯葉磨的粉、草根乃至觀音土的滋味,也知道有些人是怎樣浮腫的像個吃飽的大肚漢,然后突然倒下去。甚至,可能還記得起他們的名字。作為史學家,記錄下只有你一人能夠獲知的歷史,我們該去做這件事。
重新發掘這段歷史,會是一個痛楚的事情,但可能不得不做,因為總有心懷險惡者或無知的愚氓,不斷在用謊言去粉飾遮蓋謊言,用謊言的刀劍挑戰社會的底線,踐踏人類的和歷史的良知。他們知道,善良的人哪里痛。所以,那就揭開吧,雖然痛,但我們自己來。讓這個歷史中的病灶徹底暴露于陽光之下,或許這正是治愈它的時機。具體的、一個個的逝去者,會跟仍在糟踐和無視他們的險惡者平靜對視,會給無知者揭示真相和道理,然后才能得以真正的安息,隨歷史的長河而去。
自鴻蒙初開,太古以來,歷史就是中國人的神。雖然祂的真相往往長期被湮沒,被偽造,被強暴,但祂仍兀自不死。這段歷史也是活著的。當不絕如縷的私人記憶被發掘,一個個塵封的名字被喚醒,它們就終將匯入大歷史的神祠,成為無比堅固的整體,守衛歷史,并被歷史所守衛。無論是誰,也無法再欺蒙和摧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