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從甲午到戊戌:康有為<我史>鑒注》
茅海建/著
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
2009年
戊戌狂想曲 尹敏志/文
康有為的變法維新思想,據其自編年譜所說,并非是從甲午戰敗后才開始的,而是始于更早前的一次頓悟。那是1878年,他還在禮山草堂苦讀經史時,一次打坐的過程中“忽見天地萬物皆我一體,大放光明”,恍惚間,他覺得自己是孔子再世:“自以為圣人,則欣喜而笑,忽思蒼生困苦,則悶然而哭。”這次通靈般的神秘體驗后,康有為給自己起別號為“長素”:長于素王孔子。那一年,只有20歲的他立志像孔子一樣改制維新,經世致用。
康長素的狂放不羈后來也傳染給了他的學生。弟子們上行下效,紛紛給自己起了各種驚世駭俗的別號:梁啟超號“軼賜”,即超過子貢;麥孟華號“駕孟”,凌駕于孟子之上;韓文舉號“乘參”,唐德剛調侃道,這是“把曾參當馬騎也”??底铉姁鄣拇蟮茏雨惽锏膭e號則是“超回”——事實證明,這個別號起得實在是有欠考慮。1895年年初,維新變法還沒開始,26歲的陳千秋就跟當年的顏回一樣早夭,吐血而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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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群帶有宗教狂想色彩的康黨所領導的變法運動,結果自然兇多吉少;但在清末那積重難返的局面下,又似乎只有這種反常的、脫離現實的理想主義團體,才可能去發動一場真正的變革。1898年8月變法事敗前夕,康有為南下逃亡,一路被懸賞通緝,九死一生,幸而被英國人營救才逃過一劫。參與營救的英人戈頒后來在一封信里寫道,康有為真是一個可憐的人,“一個狂熱的人和空想家”,并補充說,“我猜,光緒帝大概也和他相像。”
出于空想家的本色,康有為8月底在香港接受采訪時,便已開始憑想象臆造另一個戊戌史??翟诓稍L中夸大自己在變法中的作用,并聲稱有光緒帝的衣帶詔,要去英日兩國求救兵來恢復皇帝的權力,等等。到日本后,他便開始偽造《戊戌奏稿》,并自編年譜《我史》。幸存的康黨成員們,比如梁啟超,也積極配合康的造史行動,將相關記錄系統化,使之不自相矛盾。與此同時,曾積極舉薦康的翁同龢也由于畏禍,暗地里剜挖、芟改日記中關于變法的記錄。真實的戊戌變法被人造的迷霧重重掩蓋起來。
茅海建閱讀大量史料和檔案,考證了《我史》中的每一個細節,旁及《戊戌奏稿》、《翁同龢日記》等,花了整整五年時間解開這個歷史羅生門。他認為,康的《我史》總體來說不失為一部可以小心利用的史料,里面的不實之處與其說是故意作假,還不如說是一個空想家的孤芳自賞。雖然剛剛經歷了慘痛的失敗,但康有為仍然固執地認為自己是正確的,失敗的所有原因在于以慈禧為首的保守派的阻撓。他在東瀛那“紙屏板屋孤燈下”的冬月夜里,“自我詠唱著已被理想化神圣化純潔化美麗化的英雄史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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戊戌變法通常被定性為一場“資產階級的改良運動”,行的是君主立憲。此結論的主要依據是在《戊戌奏稿》中的三篇另作中,康有為提出“變法自強宜仿泰西設議所”,建議清廷開國會立憲法,實行“君民合治”。但實際上,在變法的過程中,康從未提出過類似建議,相反,他很明確地反對立即開國會,理由是“民智未開,蚩蚩自愚,不通古今中外之故”,因此“今日之言議院,言民權者,是助守舊者以自亡其國者也”。
康有為在當時主張的只是設“制度局”,一個給皇帝提供治國建議的小規模精英智囊團,類似于樞密院,并不具備制約君權的功能??嫡J為,在內憂外患的情況下,變法必須由光緒帝“乾綱獨斷,以君權雷厲風行”。保證皇帝和中央政府絕對權威的基礎上,以強有力的手段自上而下地推行變革,并鎮壓頑固勢力。只有這樣,變法才有可能成功,“中國唯有君權治天下而已”。
康有為并不反對君主立憲制,只是覺得還為時尚早。他有一套自己的政治學理念,即“公羊三世說”,認為在所有人類社會,政治制度的演進都有三個必經階段:君主專制(據亂世)、君主立憲(升平世)和民主共和(太平世),這三個階段是不能隨意跳過的。相信《戊戌奏稿》的人想當然地以為,按照這個理論,當時君主專制的中國的變法方向自然是君主立憲。
但現在看來,康有為可能比我們想像的還要小心謹慎。在“君主專制”階段,他還區分出了“絕對專制”和“開明專制”兩個小階段,后者是君主立憲制的預備期。也就是說,戊戌時期的康其實并不是一個純粹的“立憲派”,而是一個“新權威主義者”(取蕭功秦的定義)。不得不說,在變法的戰略層面,康有為確實比當時的很多人都要理性務實。盡管如此,作為一個優秀戰略家的康有為一進入到具體的戰術執行層面,就開始頭腦發熱,狂飆突進。
在和光緒帝的第一次策對中,康把中國比作一座破敗不堪的大殿,“小小彌縫補漏”根本不能解決問題,必須“統籌全局而變之”,從重從快,最好干脆把舊官員一并免職,然后“盡變舊法”。在保守派榮祿當面質疑這么激進的變法是否可行時,康有為的回答是:“殺幾個一品大員,法即變矣”。
其實在甲午戰敗后,清廷中還是有相當數量的官員是傾向或同情變法的,但由于康有為的狂傲,這些潛在的變革力量漸漸與他分道揚鑣。除了康那令人難以忍受的空想家性格外,維新派日益膨脹的權力欲也讓他們漸失人心??涤袨樵谧兎ㄖ械膭訖C并沒有那么單純,暗地里,他計劃通過建立制度局讓自己進入權力核心,讓康黨成員占據各個部門的重要位置;他與梁啟超試圖將汪康年的《時務報》“收歸國有”,借此控制全國輿論,打壓反對意見;對于新成立的京師大學堂,康有為被維新派認為是總教習的不二人選;康還試圖將他的孔子改制說確立為學術正統,一躍成為全國學界領袖——這樣,他就可能成為中國歷史上空前絕后的,集丞相和教皇為一身的人物。
康有為的弟子在變法時期也是飛揚跋扈。他們有一次在上海街頭遇到了古文經學的領軍人物、康有為的論敵章太炎,于是便上去將其毆打一頓。改革的大忌,乃是其設計者與得利者幾乎為同一批人。這不僅會使很多人對改革者的目的產生懷疑,而且那些致力于革除弊端的人自己,也有可能因此墮落為政治黑暗的淵藪。
對戊戌變法的另一個誤讀,是認為維新派走的是“和平改良”路線,而革命派則是“暴力革命”路線。實際上兩派的根本區別,只在于對民主共和制緩急的不同認識,維新派對于暴力手段并不排斥。在變法末期,維新派其實已經開始謀劃軍事政變,他們對袁世凱、聶士成、董福祥三人都有策反計劃,最后則鎖定袁世凱,要求他率兵入京,一路入頤和園“執西太后而廢之”,另一路則入宮“密救”光緒。但袁世凱始終對維新派虛與委蛇,這個計劃最終失敗。
知道大勢已去的康有為于八月初五離京,同時,楊深秀決定放手做最后一搏。楊經光緒帝之手輾轉上折給慈禧太后,稱頤和園的滈化殿下有先帝埋下的“黃金紋銀各一窖”,既然現在賠款弄得我們財政緊張,何不派幾百個人進去試著挖挖看?“萬一羅掘得之,豈不大濟其用,勝于票借萬萬耶?”這個說辭實在是拙劣得可以,不要說老謀深算的慈禧了,就連當時北京的普通市民都對之“詫為奇異”,大家都看出來,這不過是行刺的借口罷了,楊深秀“與康有為、譚嗣同諸犯同一逆謀耳”。
所以,與其說慈禧太后自八月初五起的一連串行動是一場軍事“政變”,還不如說這是一場“反政變”;慈禧對于維新變法本身的厭惡,遠遠不及她對維新派那廢黜她權力,甚至取其性命的意圖的仇恨。若意識到其實是維新派先伸手摸刀,而且已經直接威脅到了慈禧的人身安全,那么我們就能理解,為何慈禧后來會怒不可遏,冒著激怒“友邦”的危險,近乎瘋狂地抓捕康梁,廢除所有新法,并且不經提審,就將楊深秀等“六君子”刑于菜市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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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乎所有成功的政治體制改革都需要保守派和改革派之間的合作。為日本明治維新奠定思想基礎的福澤諭吉說過:“改革派精明而進取,保守派穩重而守舊。守舊者有頑固的缺點,進取者有流于輕率的毛病。但是,穩重未必都陷于頑固,精明未必都流于輕率。”但康有為呢?他一上來就說:“惟方今之大臣,皆老耄守舊,不通外國之故?;噬嫌幸宰兎?,猶緣木求魚也。”在將所有舊官員都排擠出去同時,也早早地給戊戌變法判了死刑。
1899年,慈禧召見李鴻章,稱有人上章,舉報他有同情康有為變法的言行。沒想到,一向逢迎的李鴻章竟未辯一詞,大大方方地承認指控屬實,并稱:“若舊法能富強,中國之強久矣,何待今日。主張變法者即指為康黨,臣無可逃,實是康黨。”慈禧聽后,默然無以對。而這一切,早已非在海外四處流亡的康有為所能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