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庫爾特·馮內古特(Kurt Vonnegut)
就那么回事 殷宴/文
1945年春天,歐洲勝利日剛剛過去不到一個月,一等兵庫爾特·馮內古特寫信通知家人他仍然活著。他所在的步兵小隊在阿登反擊戰中被德軍裝甲師徹底打垮,他所乘的戰俘車又被英國皇家空軍誤炸;他和其他寥寥幾名戰俘竟然從英美聯軍的炮火中死里逃生,不能不說是奇跡。“他們齊心協力,在二十四小時之內殺死了二十五萬人,摧毀了整個德累斯頓——這座或許是世界上最美麗的城市,”馮內古特在信中寫道,“但沒有摧毀我。”
從這封信中我們已經可以嗅到日后為無數讀者所熟悉的馮內古特式幽默:冷酷的諷刺、輕描淡寫的敘述,以及標志性的荒誕——“但沒有摧毀我。”他在這封信中反反復復寫下這句話,正如二十五年后他在《五號屠場》中反反復復寫下“就這么回事” 。 這部怪誕離奇、循環往復的小說為他在美國文學史上贏得了一個獨特的位置,“就這么回事”也成了經典名句——盡管它是如此簡單直白。

《就這么回事:馮內古特傳》
(And So It Goes : Kurt Vonnegut: A Life)
查爾斯·J·謝爾茲/著
Henry Holt and Co/出版
2011年11月
在傳記作者查爾斯· 謝爾茲(Charles Shields)看來,“就這么回事”是對馮內古特一生的最好概括?!毒瓦@么回事:馮內古特傳》(And So It Goes: Kurt Vonnegut: A Life)是第一部經作家本人首肯的傳記。2006年夏天,謝爾茲寫信請求年屆84歲的馮內古特授權為他立傳。他在信中寫道:“別人或許也能從圖書館的箱子和電子文檔中挖出點兒東西,給你拼湊一部平淡無奇的傳記;但我才是這份工作的最佳人選——如果你想把這份工作做好的話。”馮內古特被他說服了,兩人開始合作。不幸的是,謝爾茲才和馮內古特見了兩次面,老人便因在家中意外跌倒而匆匆去世。他的遺孀和兒子拒絕繼續與謝爾茲合作,也不允許他引用他從其他人手中獲取的258封馮內古特的私人信件。謝爾茲不得不采取他曾經嘲諷過的方式,從各種采訪、報道和歷史檔案中挖掘馮內古特的形象。最終的結果類似于一幅印象派肖像,輪廓宛然,面目細節卻未免模糊?!毒瓦@么回事:馮內古特傳》或許無法讓我們體會到庫爾特·馮內古特是一個怎樣的人、怎樣的丈夫、怎樣的父親,但仍然可以讓我們了解他是一個怎樣的作家。對于一個讀者而言,或許這已經足夠。
以幽默著稱的作家往往有著灰暗的人生。馬克·吐溫早年歷經坎坷,晚年又痛失妻女;歐·亨利大半生酗酒無度,最終死于肝硬化。馮內古特的少年時期已經足夠給他的一生留下陰影:他的父親在大蕭條中破產,母親因此陷入抑郁。他的哥哥伯納德是家里的天才,很早便展現了科學家的潛質,甚至在父母的臥室里安裝了一套竊聽裝置,小庫爾特正是通過這套裝置得知他的出生是一個意外?;娪昂蛷V播喜劇是他最大的安慰,他從中學會了如何用幽默抵抗現實的殘酷。上高中時,馮內古特已經成了人人避之不及的惡作劇之王:他在??蠈Ξ數氐拇壬颇季璋侔阃诳?,甚至在一次班級舞會上把幾百個玻璃彈珠倒進舞池,制造了一場鬧劇。1941年,馮內古特在哥哥伯納德的堅持下進入康奈爾大學化學系,但在學校里他只顧為校報撰寫幽默專欄,理科成績卻一塌糊涂。顯然,他不可能追隨伯納德的腳步成為一名化學家。馮內古特一生敵視科學,恐怕與他們兄弟之間的長期競爭不無關系。盡管他自己不承認,但《貓的搖籃》中費利克斯·霍尼克博士的形象至少有一部分來自伯納德。大三時,馮內古特被校方停學,他心血來潮之下登記入伍,成了一名大兵。第二年的母親節前夜,他的母親服安眠藥自殺。

《貓的搖籃》
庫爾特·馮內古特/著
劉珠環/譯
譯林出版社
2006年1月
1944年12月,馮內古特在阿登戰役中被德軍俘虜,隨后被押送到德累斯頓的一座戰俘營,在那里和其他戰俘一起在衛兵的看守下生產營養豐富的大麥粥。他完全沒有想到,這座聚集了幾十萬難民的非軍事城市會成為盟軍的轟炸目標,也沒有想到這場持續三天的轟炸將成為他生命中的黑洞,他在此之前與在此之后的人生仿佛都圍繞著這一點旋轉,最終被其吞噬。
1945年2月13日至15日,英國皇家空軍和美國陸軍航空隊的1300架重型轟炸機在德累斯頓上空投下了3900噸炸彈和燃燒彈。在這三天三夜之間究竟有多少人死去已經無法統計,因為大量死者都是未登記的難民。最新研究估計遇難人數約在25000到35000人,其中2萬余人的身份已經查實。整個轟炸期間,馮內古特和其他幾名美國戰俘躲在一間屠宰場的地下肉庫里,聽著、聞著、感受著整座城市在他們頭頂上燃燒。當他們返回地面時,這座曾經的日耳曼文化名城已經成為一片焦土?!段逄柾缊觥酚涗浟水敃r他們眼前的景象:
“德累斯頓是在1945年2月13日晚被炸毀的,”畢利·皮爾格里姆開始講道,“第二天,我們從防空洞里走出來。”他告訴蒙塔娜說,那四個又吃驚又悲傷的衛兵像男聲四重唱的隊員。他說,牲畜圍欄的籬笆樁沒有了,屋頂窗子沒有了,尸體的碎片到處都是。這些人都是在火海里燒死的。就這么回事。畢利還告訴她說,原來牲畜圍場周圍的高樓都被炸倒了,木頭燒掉了,石頭坍了下來,重重疊疊地在地上堆成優美的曲線。
“真像是待在月亮上。”畢利·皮爾格里姆說。四個衛兵叫美國人排成四列橫隊,美國人照吩咐排了。然后衛兵讓美國人回到已成為他們家的豬房。豬房的墻壁還在,但是窗戶和屋頂全沒有了,屋里燒了個凈光。他們發現那兒沒有食物,也沒有水。他們這些幸存者如果要繼續幸存下去,就得爬過這個月亮上一個又一個廢墟堆。
就這樣他們爬著。
這些廢墟堆只有從遠處看上去才呈滑溜溜的曲線。在上面爬過的人知道,人們無法想象它的崎嶇不平,摸起來燙手,踩上去不穩。如果哪塊主要的石頭被踏翻了,許多的石頭就跟著滾下去,形成矮一些的但較為牢固的曲線。
當這個探險隊翻越這崎嶇不平的月球表面時,沒有人說話,沒有什么合適的話可講。有件事是顯而易見的:城里的每個人,不論是誰,應當都死了。要是有人還在城里走動的話,那就是說明轟炸計劃仍然有漏洞。月球人是根本不存在的。
美國戰斗機穿過煙霧察看動靜,看到畢利等人在那兒活動,于是用機槍掃射他們,可惜子彈沒打中。飛機看到有人朝河邊走去時又射擊起來,有的人被射倒了。就這么回事。
他們的目的在于使戰爭早日結束。(《五號屠場》)

被轟炸后的德累斯頓
德國人命令幸存的戰俘收集燒焦的尸體,以便集體掩埋。當他們在廢墟中搜尋殘肢斷軀時,剛剛失去了親友與家園的德國平民在他們周圍號哭、咒罵,向他們投擲石頭。然而,尸體實在太多了。德國人最終不得不出動軍隊,用火焰噴射器將未及掩埋的尸體全部化為灰燼。
當時的馮內古特并沒有意識到這場大屠殺的歷史意義?;氐矫绹?,他在《印第安納星報》的資料庫中查找“德累斯頓”這個詞,卻只在報紙的邊角上找到一篇關于美軍損失兩架飛機的報道。謝爾茲在書中記述了一個令人印象深刻的細節:馮內古特申請芝加哥大學時遇到一位曾在德累斯頓轟炸中擔任飛行員的教授,對方得知自己面前的是德累斯頓的生還者,頓時大驚失色。盟軍的勝利掩蓋了轟炸的真相,而受害者的痛苦同樣使他們刻意遺忘這場夢魘。馮內古特將關于德累斯頓的一切推到記憶的邊緣,試圖重新開始“正常”的生活。他一邊做記者,一邊在芝加哥大學攻讀人類學碩士;可惜他在人類學方面并不比在化學上更有天賦,不得不再次停學(諷刺的是,芝大最終接受了《貓的搖籃》作為他的論文,于1971年授予他碩士學位)。在戰后的二十年間,他換了幾次工作,出了五本小說:《自動鋼琴》、《泰坦海妖》、《母親之夜》、《上帝保佑你,羅斯瓦特先生》和《貓的搖籃》。這幾部作品逐漸建立了馮內古特作為一個小說作家的地位,而《貓的搖籃》更成了暢銷書,但他仍然處于主流文壇的邊緣,他的作品通常擺在書店的“科幻小說”欄。德累斯頓仍然潛伏在他的記憶深處,在一個個深夜將他驚醒。
60年代初期,歐洲歷史學界開始關注德累斯頓大轟炸。1963年,大衛·厄文(David Irving)出版了《德累斯頓的毀滅》,宣稱當時死亡人數約在10萬到25萬之間,引起轟動。直到這時,馮內古特才感到他終于可以動手寫作他那本“關于德累斯頓的書”了。畢竟,他是德累斯頓轟炸的目擊者。

《馮內古特小說集》
(Kurt Vonnegut: Novels & Stories)
庫爾特·馮內古特/著
美國圖書館/出版
2011年6月
1969年,《五號屠場》問世。這部小說是虛構與現實的混合體,科幻與紀實的雜交。主人公畢利·皮爾格里姆是馮內古特的代言人,他在“541號大眾星”和德累斯頓之間穿梭,在回憶與幻覺之中尋找出口。評論家們瞠目結舌,他們不知道應當如何對待這樣一部小說。阿爾弗雷德·卡辛(Alfred Kazin)認為“馮內古特貶低了一切在德累斯頓大屠殺中尋找悲劇的企圖”。另一位評論家則抱怨“他的作品中充滿了粗糙生硬、未經消化的創痛”。這正是《五號屠場》不同于其他任何一部二戰小說的地方。作為一個生還者、一個目擊者,馮內古特不指望“消化”他的創傷。他甚至不指望《五號屠場》能夠起到反戰的作用,因為“戰爭總會有的,反對戰爭就像攔截冰河一樣,談何容易”。他的悲觀與宿命色彩吸引了大批讀者,特別是青少年。仿佛通過閱讀馮內古特筆下的苦難,他們就獲得了憤世嫉俗的資格。
但是,馮內古特究竟是一個值得反復閱讀的經典作家,還是一個只能吸引未經世事的高中生的二流作家?這個問題是謝爾茲關注的焦點之一。在他看來,馮內古特自《五號屠場》之后便山河日下,《冠軍早餐》、《囚鳥》一本不如一本。他認為1973年出版的《冠軍早餐》能在暢銷書排行榜上停留一年完全是靠著馮內古特的大名,“證明他無論寫什么都能出版,而且還能賺到錢。”
對自身價值的焦慮也一直折磨著馮內古特本人。從70年代起,他便感到他已經“沒什么可說的了”。在他與謝爾茲的一次會面中,他讓謝爾茲在韋氏大辭典中查找他的名字,結果沒有查到。他又讓謝爾茲查杰克·凱魯亞克,這次查到了。“你看這怎么樣?”馮內古特苦澀地說。就連他早期的作品也開始被人遺忘。有一次他對英國小說家馬丁·艾米斯(Martin Amis)說,要讓他五六十年代的作品重新受到歡迎,唯一的辦法就是去死。
他說中了。2007年他的猝然離去在全世界掀起了一股馮內古特熱,《五號屠場》、《貓的搖籃》等等作品再次登上了暢銷排行榜。2011年,專門出版美國經典文學作品的美國圖書館(LoA)印發了《馮內古特小說集》,收錄了他所有的主要作品。時間終將證明馮內古特的文學價值。
《五號屠場》
(美)庫爾特·馮內古特/著
云彩 紫芹 曼羅/譯
譯林出版社
1998年8月
《五號屠場》小說節選
畢利·皮爾格里姆也同時旅行回到德累斯頓,但不是此時的德累斯頓。他正返回到一九四五年的德累斯頓,該市被燒毀的后兩天。畢利和其他人被衛兵帶到廢墟堆上。我當時也在那兒。奧黑爾也在那兒。我們在瞎眼老板的旅店的馬廄里住了兩宿。當局在那兒找到了我們。他們吩咐我們要干的活兒:向鄰居借洋鎬、鏟子、木杠和手推車,然后去廢墟中的某某地點勞動。
在通往廢墟堆的主要街道上障礙重重,德國人被阻在那兒了,無法向前探索這個月球。
許多國家的戰俘那天上午都在德累斯頓的某地匯合。通令說要在這兒開始挖尸體。于是挖掘開始了。
畢利發現和他一起挖掘的是新西蘭的一個毛利人,他是在托布魯克被俘的。那個毛利人的皮膚像深棕色的巧克力。他的前額和兩頰刺有漩渦形花紋。畢利和毛利人挖掘這月球上不活動的,沒有什么東西可挖的砂礫層。砂礫層的質地很松,常出現小塌方。
一下子就挖了許多洞。誰也不知道這時要找什么。多數洞里一無所有,有的洞通到人行道,有的則通到他們無法搬動的大圓石。這兒沒有機器,連馬、騾或牛都不能到這塊月球表面上來。
畢利、毛利人以及幫助他倆挖一個特別的洞的其他人終于挖到一個由木板和石頭湊巧胡亂拼成的圓屋頂。他們在木板上搗了個洞,里面的空間不小,但漆黑一團。
一個德國兵帶著手電下去了好一會兒。他走出來以后向站在洞邊的一個上級報告說,洞里有幾十具尸體。他們還坐在板凳上,身上沒有標記。
就這么回事。
這位上級說,木板上的洞應當挖大,然后放下梯子,把尸體搬出來。他們就這樣開始了挖德累斯頓的第一個死人坑。
接著他們又逐漸發現了數以百計的死人坑。死人坑開始時像蠟封的博物館,沒有臭味。但后來尸體腐爛,化水,發出了玫瑰花和芥子氣的味兒。
就這么回事。
與畢利一起勞動的那個毛利人在被派到臭坑里挖死人后,因嘔吐不止死了。他吐了又吐,吐斷了腸胃。
就這么回事。
他們想出了一個新辦法,尸體不扛出來了。士兵用噴火器進行火葬。士兵站在洞口外面,把火噴進去就行了。
那可憐的老中學教員埃德加·德比從這兒的一處地窖里拿了一茶壺被逮住了。他是在犯搶劫罪的名義下被捕的,審判以后就被槍斃了。
就這么回事。
這時春天來臨了。死人坑被封閉了起來。士兵們都打俄國人去了。在郊區,婦女和孩子們在挖藏槍的坑。畢利和他的那一批人被關在郊區的馬廄里。一天早晨,他們起身后發現門上沒有鎖。
第二次世界大戰在歐洲已經結束了。
畢利和其他的人到林蔭道上散步。樹木在抽芽。路上沒有人,也沒有任何來往的車輛。
有一輛被棄了兩匹馬拉著的運貨馬車,車是綠色的,樣子像棺材。
鳥兒嘰嘰喳喳地在談話。
鳥兒對畢利·皮爾格里姆說“普-蒂-威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