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___懷念才子劇作家吳祖光
鄒霆/文
我和進步劇作家、被文化圈譽為“劇壇神童”的吳祖光神交已久,但正式相識、互信,并且交游甚密,那確是“后來”、即被人們公認為“撥亂反正”的80年代前夜。
在我和祖光兄來往時間不長的第十個年頭,人們的工作、生活突然發生極大的變異,我是個在文藝、出版傳媒領域的“龍套”,尚無大礙,但吳祖光兄卻不能不受到極大的震撼與制約。不久又傳來了他偕夫人——從來未曾回過江南婆家(江蘇常熟)的新鳳霞,在訪問故里時猝死于吳門故土。這一突如其來的打擊,使長期以來恩愛無間——寧肯去京西門頭溝煤礦當“苦力”(背煤工人),也堅決不肯與被發配到北大荒林海的夫君離婚的佳話美談中的男主角,怎能不痛心疾首,幾欲隨愛妻而去。
然而,我在本文中想告訴大家的故事,卻并非吳祖光兄最后是因痛喪愛妻而悲傷,最后亦追隨鳳霞“魂歸離恨天”的文壇佳話。應當承認,這種美麗而感人的,類似“蘭橋會”、“羅密歐與朱麗葉”之類令人泣下的故事,固然十分動聽,卻的的確確并非吳祖光兄的最大與真正的死因。三年后他“追隨鳳霞”乘風而去,而實際上是死于其內心的恐懼——屬于一種愛情、親情以外的,應劃歸于“意識形態”方面的心理因素。坦率地講,吳祖光兄的過早追隨鳳霞而去,是在一種極其沉重的心理壓力下,并可稱之為“政治迫害幻覺”下離開這個的確是有些風聲鶴唳的塵世的,他死于恐懼,死于心理上的壓力。因為他自認為講過“大不敬”的狂言,罪不可赦。
這件事情,據我所知,如今知其真相的文藝界故舊好友大都駕鶴西去了。而我這當年的“文壇小老弟”,如今也已是八十有六的老朽之人了。如果我在有生之年還缺乏勇氣向后來者、文化界的新秀們講出“吳祖光之死”的“正版故事”,那的的確確是一件憾事,也是一件必受到譴責的“失職”事件。
一
上世紀70年代末,隨著“偉大領袖”駕崩辭世,“華、葉聯手出擊”,在中國大地上一度叱咤風云的“四人幫”一夜之間鋃鐺入獄。筆者當年(1953年、1955年)的兩樁冤案即“南京文藝界反黨小集團”、“胡風反革命集團”(所謂“胡風集團骨干路翎密友”)也在胡耀邦、陳仰山(時任最高檢察長)過問下全面否定,宣告正式平反、“在政治上恢復名譽”。當我期待正式文件下達以及靜候組織部門重新分配之際,我不僅成為中新社特稿部的特約作家,同時也被《香港鏡報》聘為駐京特約記者。而此時的吳祖光兄的新作《闖江湖》則正在醞釀、創作之中。與此同時,他還在構思另外一部后來因故宣告流產的《踏遍青山人未老》。
記得當年(似乎是1978年初)我是在楊憲益兄處見到祖光的新作——以新鳳霞早年悲慘遭遇為原型的新劇本《闖江湖》,為此新作我向“港刊”發出專題報道,但促使我和祖光交往轉密的卻是那年上?!端囆g世界》約我寫有關介紹“二流堂”的文章。
抗戰時期,唐瑜老大哥在重慶購地建房,使一些“無家可歸”的文藝界朋友們得到一處遮蔽風雨的“廣廈”。諸如丁聰、祖光、呂恩、盛家倫、黃苗子、郁風、張光宇等文化名人均在其“廣廈”內棲居生活。后來這個“寶地”被郭沫若、夏衍戲稱之為“二流堂”(當時定此雅號并無一點惡意,甚至是一種善意的玩笑)。誰也不曾想,共和國建立后的若干年,這里竟然被某幾位“左王”作為把柄,使這個頗有歷史意義的堂號變為“惡意”和打人的棍子。那年,我為了進一步弄清楚“左王”們為“二流堂”成員定性的“堂徽”——即民間剪紙畫“玩兒不厭”,我先后找到郁風大姐和苗子、丁聰請教此事的來龍去脈,而那次為我提供信息、資料最多、最熱情的就是吳祖光兄,想不到事隔幾十年,吳府在歷經反右、“文革”浩劫后竟還存在一張不算太殘破的“玩兒不厭”,并據此“物證”為我講述當年“二流堂”不堪回首的往事。
那時候,除去撰文評介、推薦祖光新作《闖江湖》,以及后來轟動歐洲的新京劇《三打桃三春》外,在我和他之間還恰好有幾件具有“共性”的事情。如當年由一位中國電影史“權威”程某主編的皇皇巨著《中國電影發展史》中,吳祖光編劇的《國魂》(根據其早期話劇《正氣歌》改寫)和我當年受中共地下黨啟示為上海國泰電影制片廠寫的農民抗暴電影《黑河魂》都被斥之為“反動電影”。據該發展史判定,吳氏的《國魂》是為“國民黨軍招魂”的“反動影片”,而我的《黑河魂》則是為國民黨反動政權“涂脂抹粉”的壞電影。為此,吳祖光兄一再找主管部門申訴,并打算和我一同找律師起訴該書的主編者。當然,后來此事被迫中止,不再追究事件的是非曲直。
二
后來使我與祖光兄成為密友的契機,則是上個世紀80年代初,由“左派”軍旅作家魏?。ㄍㄟ^《解放軍報》)與報告文學家黃鋼(通過《時代的報告》雜志)聯合發起的那場聲勢浩大的、殺氣騰騰的批判“反動電影”《苦戀》(又名《人和太陽》)的筆戰——其實這早已不再是文藝論戰的性質,而是早已由上層人士拍板、認定作者白樺“罪該萬死”。以一名由中國人民解放軍一手培養扶植的部隊詩人、作家,竟然敢于指出影片中那位高居于神壇的“菩薩的臉是黑的”,是可忍孰不可忍?!而影片中的凌姓畫家,又竟然敢于公開提出一個壓抑在幾乎每一位知識分子心中的、共同難解的問題:“你愛祖國,祖國愛你嗎?”這種“惡毒已極”的問題真是使得有熱愛黨國者怒發沖冠,難以容忍的事了。于是,我們的詩人、天真的作家白樺老弟一下子成為全軍的“活靶子”,也成了當時全國范圍內的“人民死敵”。
記得時為1981年春夏之交,我得悉吳祖光兄在中國“作協”理事會議面對面地怒斥“打手”魏巍,當眾指出魏、黃二人利用手中的編輯大權肆意圍剿白樺是一種向“四人幫”時代倒退的丑惡行為。我當時是從老作家、“東北作家群”之一的駱賓基處得知此事的,為了爭取早日得知真相,我連夜趕去東大橋的“吳公館”做長達四小時的專訪,并立即在海外期刊評介這一極有來頭的、目的在于殺一儆百的“圍剿”。
不久之后,由于人心所向的大趨勢,以及胡耀邦同志的公允立場與兼容并蓄的思路,不僅白樺老弟幸免于牢獄之災,同時也爆出那位怒斥世界名著中的典型人物卡門為“婊子”的老將軍,以及長期在“御書房”行走的“理論權威”,在魏、黃兩位“棍子”背后指揮以捍衛偉大領袖神圣形象的“宮廷傳聞”。在這場惡斗的整個過程中,我曾從祖光和另一位后來在流亡中客死異國的老記者、老報告文學家那里學到了不少東西,得到過不少有關斗爭策略的知識。然而極其遺憾的是,這兩位亦師亦友的老大哥后來都被那位“黨內那位最大的理論權威”和“地下總書記”列進了“清除出布爾什維克隊伍”的黑名單。
三
此事萌發于1984年年底在京西賓館召開的中國作協“四大”。記得當時由于多年擔任著“文藝界奴隸總管”、“毛澤東文藝路線總指揮”的周揚經過一番痛苦的反省,竟然承認在其漫長的、居于領導地位的歲月里錯整了若干好同志、優秀作家,向所有受害者賠禮道歉。
吳祖光是一位在1957年被當局打成“極右”、發配到東北興凱湖,歷經過九死一生的老劇作家,現在他終于找到了一個以其親歷的苦難說明“黨管文藝必須按照文藝的客觀規律辦事”的機會。于是,他不僅是“吐苦水”,而是以一顆忠于祖國、忠于人民的紅心向執政黨進言。當然,祖光的討伐極“左”路線的制定者及其執行者的發言不無激烈之處。更嚴重的是,這些發言的感染力極其強大,使那些正處于“過街老鼠”地位的“左王”記下黑賬。于是,1987年“反對意識形態領域的自由化”在全國上下卷起狂飆時,吳祖光和那位曾在中國“作協四大”會上改選時得票僅次于巴老,而排名在張光年、王蒙之上的仁兄的艱難歲月,再次降臨。我至今記得,當一位一向關心吳祖光的資深記者在北戴河會議上有機會看到一份“勸退名單”時,及時向我通告,我隨之以最快的速度面告祖光,使其早有心理準備。
就在此消息傳到當事者之后的不足48小時,那位位居高位“理論權威”乘坐紅旗轎車親自到東大街吳府去傳達這一“最高當局”的決定。由于祖光兄未能及時給鳳霞夫人打招呼,以致這位“評劇界梅蘭芳”當時休克在地,雖經搶救后漸趨康復,但這對于一向極具“主人翁”自我感覺的新鳳霞,可謂致命一擊。
我在向“港刊”報道吳祖光時曾采訪他?;仡櫷?,祖光兄特別向我介紹了1945年9月間,即毛澤東應邀訪問重慶與蔣介石簽訂“雙十協定”時的一件“歷史大事”,即毛氏的那首具有石破天驚之力的《沁園春》,在其主編的新民報文藝副刊公之于世的有關往事。原來,這是祖光兄特意懇求,從毛氏老友、南社詩人柳亞子那里弄到的第一手材料,而正是通過這首中共領袖以沖天氣勢壓倒《大風歌》,以磅礴氣概傲視“黃花詩”(黃巢傳世詩篇)的作品,國統區廣大人民開始領略了一位為人民民主而與反動派做殊死搏斗的革命者情懷。然而,事隔不過二十余年,祖光兄當年在山城建立的“首功”,并未能成為其免罪牌。1957年的鳴放中吳兄不僅成為戲劇界的極右分子,也變成了“二流堂反黨集團”的“首惡”,后來幾乎命喪北大荒。這豈非一種歷史的反諷與嘲笑?!
許多年后,人們終于在歷史的長期考驗后認清了事物的真偽。吳祖光這位視真理與正義為生命的老一代進步作家,終于看清了中國近代革命史中、特別是共和國建國史中的某些實在難以自我掩飾的歷史罪行——“大躍進”和“十年浩劫”,那是每一位具有良知的中國知識分子心中最大的痛與悔。于是,當新鳳霞猝死江南后的第N年,在北京,人們在歡迎當年“二流堂”堂主唐瑜由加拿大回來定居的一次老友小聚中,祖光兄由于激動加之不勝酒力,終于在其即席發言中出現了對于“紅太陽”的更大不敬話語。當其身旁的朋友加以提醒后,吳兄不僅酒意全消,而且開始陷于無語、失語的狀態。最終,雖然那把懸在吳兄頭上的達摩克利斯的利劍一直未曾落下,但我們這位嫉惡如仇的老大哥卻由于心靈的不安與驚悸,死于自己的“杯弓蛇影”之中。此事,在黃宗江兄生前與其每一憶記,總是黯然無語、失神良久。
由于有人正在有意識地采取各種手段力求淡化建國以來60年的思想斗爭,千方百計地要去抹掉人們記憶中那些被某些苛政、惡法造成的巨大歷史災難,目前,甚至連在高等院校攻讀戲劇文學專業和研究近代話劇史的學子也都忘掉了吳祖光這個相當有分量的、一度光輝四射的名家。正如目前的劇影工作者大都不知中國話劇史上有位勇敢而正直,不畏特務槍彈的大劇作家陳白塵,及其轟動于上世紀40年代中后期的諷刺喜劇《升官圖》一樣,也有人連吳祖光最最感人肺腑的杰出劇作《風雪夜歸人》也拋向九霄云外,不再提及。似乎中國漫長的話劇舞臺上只有郭、老、曹,頂多加上一兩位田漢、夏衍,別無“古人”。
我倒想在此喚起當今的戲劇文學工作者們萬萬不可忘掉吳祖光在其早期寫出的《正氣歌》(又名《文天祥》)與《風雪夜歸人》。前者一度以黃鐘大呂的最強音回蕩在抗戰初期,被人們稱之為“孤島天堂”的上海,使那種“天地之間浩然的正氣”回蕩,并使所有喪心病狂的漢奸、賣國賊為之膽寒。而在那寒徹骨髓的“風雪之夜”,善良的魏蓮生的歸來,又使多少向往光明的人升起了心中的希望。而當55年前祖光兄已被打成戲劇界“極右”、“反黨”分子時,“北京人藝”仍然以場場客滿的紀錄演出這位“三反分子”的杰出劇作《風雪夜歸人》的原因。
顯然,祖光兄是一位劇壇高手兼快手,除已列的劇作外,他生前還曾為人們奉獻出《少年游》、《捉鬼傳》、《嫦娥奔月》和《牛郎織女》,還有一批戲劇藝術片及故事片。(建國前夕,吳祖光曾在香港永華影業公司任編導,改編過《聊齋》故事等,這里就不一一贅述了)他擔任過中國“作協”的顧問,中國“劇協”副主席以及老舍研究會會長等職務,也曾經為廣大群眾仗義執言,更加重要的是吳祖光畢其一生不曾向權貴、向金錢、向黑暗低頭。他曾宣稱:“絕對不向偽善與罪惡屈服。”
京公網安備 11010802028547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