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濟觀察報 記者 馮軍 陳華洋 與近年來國內發生的大多數校車安全事故相似，甘肅省正寧縣“11·16”校車事故同樣發生在農村。

事故的背后折射出當地農村幼教面臨的各種困境。事故發生后，本報記者奔赴正寧縣4個鄉鎮，調查12座幼兒園和數十個村莊幼兒教育的處境。

榆林子鎮唯一的幼兒園

2000年1月，路玲在正寧縣榆林子鎮創辦樂樂幼兒園時，投資了14.8萬元租借場地、購置教具和玩具，聘請了6名教師。第一學期，樂樂幼兒園就吸引了120多名幼兒報名。

在此之前，整個榆林子鎮只有公辦的中心幼兒園，招收了70多名鎮區的幼兒。

才過了一個學期，榆林子鎮的領導找到路玲說，政府長期投入不足，榆林子鎮中心幼兒園生源不斷流失，繼續不下去，即將關閉，希望路玲承租鎮中心幼兒園的場地和設備。

路玲說，盡管適齡就讀的幼兒為三至六周歲，但每年都有家長央求她允許他們兩歲半的孩子入學。

在2004年李軍綱開辦小博士幼兒園之前，樂樂幼兒園都是這個鎮上唯一的幼兒園。

1969年出生的李軍綱，是榆林子鎮下溝村一組村民。2004年他放棄了照相館的小生意，借了七八萬元，蓋了5間平房，請了7名老師，創辦了“歡歡幼兒園”，即小博士幼兒園的前身。當年，全鎮入園幼兒達到了230多名。

小博士幼兒園開園之初，即遭查封。“政府只允許‘樂樂’一家存在。”不服氣的李軍綱不顧妻子的勸說，硬著頭皮堅持了下來。由于眾多生源分流困難，李軍綱的堅持最終獲得了政府的默許。為了搶奪生源，李軍綱開園后就買了一輛校車，第二年又增加了一輛校車……

看到有校車能夠接送孩子上學，離鎮上較遠村莊的生源迅速增多，2006年后需要校車接送的學生占到入園幼兒的大多數。榆林子鎮入園人數從2004年時的300多名，增至2010年時的1000多名，其中樂樂幼兒園400多名，小博士幼兒園600多名。

今年2月，樂樂幼兒園的一名就讀幼兒從校車上下來時，被飛馳而過的摩托車撞倒，致使小腿骨折。路玲為此賠付了4000元，這讓她萌生了停辦的想法。

而小博士幼兒園轉而成為全鎮唯一的幼兒園，并將樂樂幼兒園的舊址變為其分部。2011年上半年，其入園人數達到1160多名的頂峰。

數年前，榆林子鎮最偏遠的黨家村甚至出現過有錢也上不了學的現象。“你給再多的錢，人家（幼兒園）也不收黨家的娃娃，因為太遠了，車來接的話不劃算，虧本。”黨家村六隊的付平方說。“前幾年鎮上沒幼兒園時，娃娃都在家里玩、打架。”黨家村數位村民說，即使借債、校車超載，也要把孩子送到鎮上唯一的幼兒園。

相鄰的宮河鎮，總共約有800名適齡幼兒，而公辦的宮河鎮中心幼兒園只容納了鎮中心附近的182名幼兒，其他三所民辦幼兒園只容納了約300名幼兒。宮河鎮還有約400名幼兒處于無學可上的狀態，超過50%。

湫頭鄉、五頃塬回族自治鄉的情況也與以上類似。

在正寧縣，一共有32所幼兒園，其中29所和出事的小博士幼兒園一樣，是民辦幼兒園，只有3所是公辦幼兒園，2所位于縣城，1所位于宮河鎮。10個鄉鎮中有9個，全靠民間力量解決學前兒童入學問題。

29所民辦幼兒園，除了歡歡幼兒園、小天鵝幼兒園在縣城，其他27所幼兒園均位于下屬鄉鎮或農村。

據正寧縣城幼兒園園長張會霞介紹，在縣城里，4座幼兒園基本能滿足縣城區域內的幼兒就讀需求。近年來，正寧縣城幼兒園入園人數浮動不大，而在下屬鄉鎮和農村，許多幼兒無學可上。

偏遠村莊的留守兒童

高琦，“11·16”校車事故中喪生的孩子，父母都在上海打工，和爺爺奶奶生活。

高琦的父親高向爭說，他以前都不知道女兒乘坐超載的校車，“過年時看著孩子好好的就放心了”。

71歲的付清秀，黨家村六隊人，和老伴帶著4歲的孫子付鑫鑫在家，兒子在江蘇昆山打工謀生。

付鑫鑫也在小博士幼兒園的小班讀書，每天同樣要乘坐超載的校車。

在付清秀看來，“只要我們家里把他（付鑫鑫）送上車，讓老師帶走，就放心了，就不用管了。”西北師范大學學生田彭軍曾經寫了一篇題為《正寧縣農村初中教育現狀的分析及對策》的論文，其中統計，截至2009年4月，正寧全縣留守兒童有6389人，近半數都是由爺爺、奶奶或其他親人照顧。

在“11·16”校車事故發生后，正寧縣暫停了農村民辦幼兒園的校車運營，要求家長親自接送。然而，對像薛戰蓮這樣的人來說，這只能選擇讓5歲的孫女“輟學”。

宮河鎮雷村二隊55歲的薛戰蓮，獨自在家帶著孫女，因為骨質增生，她雙腿走路不方便，從家到金太陽幼兒園1公里的路程要走半個小時。校車停掉后，她只好選擇讓孫女放棄繼續去幼兒園上學。

于家咀村的一位女村民說，她的女兒在超載的校車上多次跌倒，但因為受傷較輕，所以并未在意。“不放心也沒辦法，大隊里沒幼兒園，娃娃不坐校車去鎮上讀就只能在家玩泥巴。”黨家村六隊村民付平方說。

付平方6歲的女兒石蘭蘭在小博士幼兒園讀大班，每天坐校車往返于黨家村和15公里之外的榆林子鎮。事發前，黨家村六隊共有5名幼兒在小博士幼兒園就讀。

偏遠村莊的家長更容易受校車的“誘惑”，以使得孩子能去幾十里外的幼兒園上學。

小博士幼兒園大量接收偏遠地方的孩子從2006年開始。

李軍綱的堂弟師振波介紹，出事前全園有492名學生需要校車接送，平均距離為8公里。幼兒園校車也由2004年創辦時的1輛增至2010年的6輛，其中2輛為租用，但為了節省成本，幼兒園將校車改裝，并長期超載運行。“全縣甚至全省的幼兒園都是這樣的，不超載就接不完送不回去。”李軍綱的弟弟李軍平感嘆。

雖然小博士幼兒園自己曾經規定，改裝后的校車最多超載至30人，并且每次都要配一個老師接送，但還是沒有阻止實載64人的校車發生悲劇。

因為學生家住分散，再加上鄉村小道蜿蜒曲折，更增加了校車出事的概率。

在榆林子鎮，除了兩條主干道正周路和長樂路外，其他的道路寬度都不超過3米。在偏遠的黨家村，甚至有相當一段距離還是泥土路。在宮河鎮、湫頭鄉、五頃塬回族自治鄉，道路曲折程度更為明顯。

宮河鎮金太陽幼兒園園長彭某表示，因為村道的限制，不能購置大型的校車，只能是9座以下的校車，這一定程度上導致了超載現象的加重。

實際上，越偏遠的村莊，幼兒讀書成本也越大。

付平方家一共4口人，種植了3畝煙草，加上自己平時做點小工，年收入為1萬元左右。

而其女兒在小博士幼兒園上學，每學期的學費為300元，接送費為240元，中餐費為200元，烤火費為20元，共計760元，一年的費用共計1520元，占家庭年收入的15%以上。

而在榆林子鎮上附近的兒童，只需300元的學費和20元的烤火費，一年能至少節省880元，占家庭年收入的8%以上。

沒有回應的補貼申請

早在2010年11月份，正寧縣委領導到樂樂幼兒園檢查時，看到40平米的教室里竟然容納50多個孩子，于是說，樂樂幼兒園不再具備辦園條件。

于是，今年2月21日，路玲向正寧縣教育局申請停園兩年，以“籌措資金，準備擴建校舍、更換教學設備、委托培訓教員”。

同時，路玲向政府申請了財政補貼140萬元。

無獨有偶，榆林子鎮的小博士幼兒園，宮河鎮的金太陽幼兒園、王錄幼兒園，五頃塬回族鄉的五頃塬幼兒園，也多次向縣政府申請過財政補貼，或請求配備專業教師，但至今仍無下文。

慶陽市公安局一負責人透露，目前校車安全隱患基本都出現在鄉鎮一級民辦幼兒園，這些民辦幼兒園基本都采用二手車作為校車，超載現象并非個案。

使用校車，“是因為競爭的壓力，同時家長要求接送，讓農村的娃娃到鎮上讀書。”李軍綱的堂弟師振波解釋。

然而，在樂樂幼兒園園長路玲看來，這種惡性競爭“導致學費一直漲不上去，而投入卻不斷加大。”樂樂幼兒園也于2005年花1萬多元買了第一輛7座的校車，2006年買了第二輛校車。“我當時就怕發生危險，也考慮過不用校車，但是沒生源。所以我跟家長簽訂了接送協議：家長必須親自送幼兒到校車上，回家時家長必須親自從校車上將幼兒接走。”路玲講述。

不僅在校車投入上不足，在校舍、場地、設備上，民辦幼兒園也因為資金的限制而投入不足。

宮河鎮的金太陽幼兒園屬于最低級的三類幼兒園。本報記者看到其只有兩間瓦房，圍墻是用泥土壘砌的。

事發前的小博士幼兒園共有740名學生，人均占有面積僅為1.49平方米，遠低于二類幼兒園“低于生均2.5平方米”的要求。

相比之下，公辦幼兒園則顯得要“闊綽”許多。正寧縣城幼兒園占據著縣城里3142平方米的國有土地，具有建筑面積1570平方米，510名幼兒的人均建筑面積大于3平方米，是小博士幼兒園人均占地面積的兩倍多，其每個教室都安裝有液晶電視和EVD等先進設備。

早在2002年，縣里就撥款數十萬元為正寧縣城幼兒園購買了一輛21座的校車，2010年縣財政又撥款150萬元為其興建了新教學樓，投入30萬元進行地面硬化。

在師資力量上，民辦幼兒園亦遠遠落后于公辦幼兒園，其教師均是臨時雇傭，近80%為非幼師專業人員，不具備幼兒教師資質。

湫頭鄉的張村幼兒園，張曉妮老師帶著自己1歲的孩子上課。

“車禍之前，幼兒園的娃娃是737人，由30名老師照顧。”小博士幼兒園園主李軍綱的妻子高宏霞坦言，老師中僅8人是專業幼兒教師出身，大部分老師都和此次事故中喪生的王春娟一樣只有初中文化。

而縣城里公辦的正寧縣城幼兒園和西關幼兒園，所有的老師都為在編幼教。2000年，正寧縣城幼兒園還組織全體教師參加了全國的“燭光工程”教師學歷進修培訓，使教師的大專學歷達到100%。

據本報記者統計，正寧縣在讀幼兒總數為5452名，三所公辦幼兒園的在讀幼兒總數為1067名，只占19.57%；而正寧縣僅有在編幼兒教師93名，三所公辦幼兒園就有83名，比例高達89.25%。

因為辦學屬于長期投資，回報周期長，所以大多數民辦幼兒園都是負債經營。小博士幼兒園7年來的總投入100多萬，已負債30多萬元。之前，榆林子鎮習忤村、高家龍頭村的兩座幼兒園就因為經營不善而關閉。

其實，在20世紀90年代之前，正寧縣的農村小學都設有學前班，接納本村的幼兒。而近些年卻被取消。在榆林子鎮石家村、宮河鎮王錄村，都是集體創辦的幼兒園。

九個鄉鎮幼教財政投入為零

10多年來，榆林子鎮入園幼兒數增長了近16倍，而政府在幼教事業上未投入一分錢。

與西部許多欠發達縣市一樣，正寧縣財政嚴重入不敷出。今年1至8月份，全縣財政收入完成8682萬元；而至8月末，全縣財政支出總計4.9億元。

2008年5月6日，正寧縣財政局在縣人大常委會報告，2008年全縣財政支出安排26569萬元，其中教育支出355.2萬元，比例為1.34%，遠小于比例為72.73%的人員經費。

該報告還提到，2008年正寧縣財政赤字高達7044萬元，每月還本付息支出將近25萬元，而每月能用的資金僅有225萬元，而每月僅發放工資一項就需要1300萬元。

據媒體報道，今年3月，正寧縣一份名為《正寧縣學前教育三年行動計劃》的文件對全縣學前教育存在的困難和問題作了系統表述。該文件表示，全縣學前教育最為突出的問題是教育資源短缺、經費投入不足；由于國家財政政策只允許對公立幼兒園有所投入，導致農村民辦幼兒園由于財力不足，園舍建設簡陋、場地狹小，教學設備不足，辦園條件差。

在正寧全縣，僅有在編幼兒教師93名，加上民辦幼兒教師140名，共233名，而幼兒總數為5452名，師生比約為1:23。

今年3月21日，慶陽市通過了《關于實施學前教育三年建設幼兒園的意見》，并決定市、縣兩級財政投入5.8億元實施學前教育。

“11·16”校車事故后，這一投入被追加至6.8億。

慶陽市承諾，每個鄉鎮將設1所公辦幼兒園，配備標準化校車一輛，在村學附設學前班，使公辦幼兒園的比例達到幼兒園總數的80%以上，幼兒入園率達到85%以上。

而正寧縣提出的目標是：到“十二五”期末，全縣幼兒園達到142所，其中公立幼兒園113所，占幼兒園總數的79.6%。

其實，早在2008年，《正寧縣教育事業“十一五”規劃》就已經提出：“3-5周歲幼兒入園率達95%以上。全縣定點發展50個幼兒園，在城區建一所省級示范幼兒園和一所省級現代化幼兒園。在農村分片創建或新辦4所省級現代化幼兒園和5所市級一類幼兒園。”

然而，對于上述興辦公辦幼兒園的計劃，多位民辦幼兒園老師并不看好。

“為什么九年義務教育能免費，而學前教育為什么不能？”路玲說，“我最大的愿望就是每個村設一個幼兒園，收費低，減輕家庭負擔，讓孩子們能早餐吃得好，而不急著趕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