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經濟觀察網 侯思銘/文 如今打開一本書,飄口上的作者介紹里,越來越多的寫上了作家“寫作以外”的從業經歷——農民、車間工人、教師。似乎距離作家身份越遠,就越成賣點??瓢喑錾黼y免“板正”,出自基層方顯“英雄”。各中原因于我所見,一是認為經歷越多,越能寫出獨特的真實。二是為使部分“被埋沒”的讀者,生出同病相憐之感。三則,越坎坷就越傳奇,誰不愛看灰姑娘的故事呢?
但正如不是所有飽受欺凌的灰姑娘都能成為公主,下過基層,根紅苗正的也未必就做得了好作家。對于大多數寫作者來說,有些“苦”,恐怕還是白吃了——他們從“苦”中獲取的,并不足以支撐和滋養自身的寫作。謂之反思,實則滿腹牢騷。倒是那些不以此為苦的,在不經意間踏上了開往舞會的南瓜馬車。
瓦當,一個被劃歸到先鋒派文學陣營中的青年作家。他的飄口上無甚“看點”,他也并不覺得自己受過什么罪,聊起在煉油廠工作的經歷,反倒很有些懷念的腔調。經歷多次近在咫尺的爆炸,他對成油的制作過程以及各個環節的危險系數了熟于心,偏偏語氣平靜,讓人不禁在想:這人難道不怕死么?
他未必不怕,但從童年對人的影響來看,他對死亡異于常人的反應卻可以找到依據。瓦當童年時,國家開始實行計劃生育。他家緊挨著醫院的太平間,附近的池塘里有時便扔著一些死嬰。孩子還沒學會害怕,就已經習慣了。算命的人說他犯水命,他也確實好幾次差點被淹死,有一次落水后自己爬上來,衣服濕了不敢回家,于是倚著太平間的門曬太陽,直至被鄰居發現,才給抱了回去。
九十年代初的瓦當有了詩人的理想。“我的詩寫的是實話,挺好的”,這是他自己的評價。“不俗即仙骨,多情乃佛心”,瓦當筆下的多情即敏感——“總是試圖探出一根黃瓜絲蔓般纖細的觸須,同這個世界上的任何一個別人建立一點點微不足道的聯系”。影響他最深的詩人是海子,談及世人對海子的否定,他堅定的說:“這就是技術時代的一種庸見!”誠然,無論蔑視還是崇拜,都已無法磨滅海子之名了。
20世紀的最后一年,瓦當不再寫詩,離開高島真正接觸到生活的他,有一天突然發現自己的詩歌無法把生活的體驗轉化成文字。他開始迷上電影,寫影評,最后走上寫小說的道路。在他看來“人的靈魂是非常復雜的,像一個透明的晶體。這個透明的晶體因為射線、光線的原因,對自己是有遮掩的。”因此他寫的人物“基本上都是半明半暗,行走在樹和樹之間的陰影里。”
瓦當最近又出了一本新書,有人問他題目的含義。“《到世界上去》是什么意思?,F在想想有什么后悔的事,不一定是真的后悔,就是有一點悔意,可能就是什么也不如守著父母哪也不去,不到世上去。”
Q&A
問:對你影響最大的詩人是誰?
答:海子對我的影響是最大的。14、5歲的時候我讀到的海子的詩,那時候他剛剛去世。從過去到現在,一直有很多人在否認海子的詩,這就是技術時代的一種庸見。他們認為海子的詩歌缺乏技術。
海子那個時代出了非常多的詩人,當然也有很多很優秀,不是說海子的詩就是最好的、完美的。但是一個民族選擇一個東西,比如說我們為什么選擇《紅樓夢》,肯定是有它的緣由,它是無數的審美標準疊加起來的。
還有就是海子從語言的角度提升了漢語的品格。在海子之前,漢語的品格是比較低下的,要么是假大空的毛式語言,要么就是傳統的士大夫,后來猥瑣文人那種雕蟲小技之類,它沒有光輝偉大的品格,你很難找到一種很熾烈的、非常陽光燦爛然后又那樣的直訴靈魂的東西,這是海子的詩歌。我挺贊同“突入人類文明的核心”,就是突然闖進去的一種生命加速度,闖進一個本體的世界。
當然人們可以從道德上指責他——一個自殺的詩人,但是道德是非常危險的。藝術并不是正確,藝術是豐富而且開辟道路的。
中國當代文學一個很重要的問題,就是我們的作家只能寫出比自己低下的人物,像余華,他只能寫許三觀,寫福貴。但是一個農民生存的痛苦和一個詩人的痛苦是兩個范疇。福貴和許三觀,我們可以看到他們生活在我們身邊,很親切,但他不能想歌德說的那樣“永恒的你是提醒、引導我們上升”,而真正的偉大的虛構人物都是引導我們上升的。我覺得藝術有一種關照,這種關照照出了我們存在的限度,我們不可能達到,但是他在那里。
比如海子,在這樣一個世俗的時代里,他用了10年的時間(89年到99年)就完成了經典化,這是一個神話。而這個經典并不是余秋雨,不會迅速的褪色。
問:你是什么時候開始寫小說的?
答:99年開始。人到了25歲之后,時間會有一個加速度,到了30歲之后更是。當你有了一種回憶十年前的感覺,才有了一種切身的歷史感。人需要一種覺醒,就是有一天你突然發現自己對生命和生活產生了一種審視。你的動作所依循的不是自發的,而開始逐漸自己選擇、控制自己的生命。在中國,則需要兩種覺醒,你必須跟統治相符。中國的問題就在于,總是去回避歷史。把歷史弄成一團迷云,前因后果就全不知道,所以歷史總是重演,成了一個總也過不去的輪回。
我說這些的意思是,有一種寫作,13歲以前的記憶就夠了,但是要有一種更加遼闊的寫作,就必須有這種歷史感。馬爾克斯說過,一個作家如果不關心政治就是罪過。帕慕克和庫切的作品,關于政治的東西非常多,充滿了隱喻,但是不生硬。這種東西如果剝離的話,就會發現生命的枯竭。一個人無法割離與時代的關系,就像無法選擇身體,你再討厭你的身體,也生來就這樣;另外,你不能選擇你生活的時代,不知道這個時代會發生什么。這些東西都作為一種印記,它會糾葛著你,而我們中國作家最大問題就在于此。第一,要有勇氣爭奪它。政府、體制用各種東西在贖買,國家設立一個獎項,戲劇的梅花獎,五個一工程獎,魯迅文學獎,那么勢必會造成一種混淆。比如在普通公眾心中,可能獲茅盾文學獎、魯迅文學獎的東西就是中國最好的文學,獲五個一工程獎的是最好的戲、最好的劇本。他把美學的范式,利用集權的能力來進行混淆。所以說中國作家、藝術家最大的問題是,他天生的藝術本體能力就很差,因為他受這種東西影響太大,他讀的課文里都是這些。
比如獲了茅盾文學獎,就可以做到一個省的作家協會主席,就相當于一個正廳級干部,你要去人民大會堂,胡錦濤就可能接見你。真正的大作家,像1911年比利時作家梅特林克獲諾貝爾文學獎,當時的比利時國王接見他,國王嚇得都打哆嗦。因為國王覺得他是一個世俗的君主,而作家是思想的王。
問:你的作品里有一種先鋒性?
答:我覺得先鋒作為一個文學流派的概念已經過去了,但是作為一種抱負,都應該是一個先鋒。偉大的作家能寫出預言性的作品,他比這個時代更早感知到了不安,如卡夫卡,永遠是一個先鋒。他的語言建構使我們理解這個世界為什么要有虛構的作品,虛構作品的意義在哪里。他提供了一種模型,我們通過解剖這個模型更好的理解我們現在正經歷的一切。這是虛構作品的一個重要價值。為什么卡夫卡的作品可以從很多方面去解釋他,如政治學、文學、美學等等,就是因為他是一面鏡子,看它才能夠明白。我認為作家有兩種,一種向后寫,就是所謂的守護。很多作家都認為他是傳統的守護者,我覺得可笑,因為有的人連傳統的概念都不懂。很多人寫鄉土,但是他守住的很有可能就是解放區以來的偽傳統,也許他連四書五經都沒有看過。
先鋒換種說法就是時尚,一些小眾的東西就是時尚,小劇場戲劇,一些前衛的電影。時尚的趣味就在于它與公眾之間保持距離,當公眾都跟上來的時候它就迅速轉變。這是先鋒在形式上的特點。
先鋒說白了就是一種反叛,它與時尚的區別在于,它是一個更加永恒的標的,就在前面,不會妥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