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八點半,深圳鹽田區華大基因研究院(BGI-Shenzhen,以下簡稱華大)門口,幾千名員工被巴士送到了這里。他們成群結隊,魚貫而入,就像 是中國沿海地區現代工廠的流水線工人。所不同的是,他們沒有整齊劃一的工裝,這些衣著休閑的年輕人將要面對的也不是枯燥的生產線,而是一個充滿未知的世 界。這個混雜在深圳工業區無數廠房中的機構,是目前世界最大的基因組學測序中心,而這些工蟻一樣的年輕人,則是這個組織的科研人員。
在華大實 驗室里,數百臺超級測序儀,以及成百上千名基因、遺傳和生物的科學家正在廢寢忘食地進行試驗,他們雄心勃勃地要“改變世界”。這家機構對外宣稱,自己已建 立了大規模測序、生物信息、克隆、健康、農業基因組等技術平臺,其測序能力及基因組分析能力世界第一,測序儀全年產出數據量與全美國四大測序中心產出數據 量總和大致相當。
“我們要引領世界潮流。”華大基因研究院院長汪建說,語氣狂傲。“引領世界”似乎已深入到華大年輕科學家們的潛意識,或是一種信仰。事實上,這種信仰正在轉化成一股可怕的力量。
至少在學術上,這個不為人知的機構正在一步步接近自己設定的目標。截至今年7月份,深圳華大已在《科學》、《自然》、《自然·遺傳學》等國際學術期刊上 發表了238篇科研成果論文。英國《自然》出版集團最近發布《自然出版指數2010中國》報告,在報告同期評選的中國前十位科研機構中,深圳華大基因研究 院名列第四,前三位分別是中國科學院、清華大學、中國科技大學,第五名是北京大學。
相對于中國其他科研院校,華大實在太年輕了,它只擁有12 年的歷史。1999年9月9日,為了參與“國際人類基因組計劃 1% 項目”,楊煥明、汪建、劉斯奇等幾位海歸科學家,創立了“北京華大基因研究中心”。 12年中,他們先后完成了國際人類基因組計劃“中國部分”(1%,承擔其中絕大部分工作)、國際人類單體型圖計劃(10%)、“炎黃一號”(100%)、 水稻基因組計劃、家蠶基因組計劃、家雞基因組計劃、抗SARS研究、抗德國大腸桿菌研究、大熊貓、馬鈴薯、人類腸道基因組等多項基因組科研工作。華大在權 威科學雜志發表論文的數量,占全國發表總數量的20%-30%。
2007年,華大基因總部落戶深圳鹽田,并在民政局登記注冊深圳華大基因研究 院,進入全面發展時期。員工增至4000多人,2010年科技服務收入超過了10億元,增長了250%,這種爆發式發展吸引了外界的注意,然而大家卻無法 確切知道它會為這個世界帶來什么,未來它將去往何處?
“我們只是根據科學規律、社會發展規律和市場規律,堅持走下去。”汪建說。他說話直來直 去,如果遇到不喜歡回答的,就會嘴唇緊閉,讓人緊張。他遞給記者的名片上只有幾個漢字,“華大基因”、“汪建”、“深圳,梧桐山”,名片背景就是云霧繚繞 的梧桐山,外加一個郵箱和網址。這張名片似乎表明他不想受到任何角色、身份的束縛,就像華大的未來。
基因世界的“五月花號”
只要 談到生物科技和基因研究,很多人立刻會聯想到科幻電影《生化危機》中名為“保護傘”(Umbrella)的生物科技公司,一個在政治、經濟、軍事等各方面 的壟斷組織。擁有國際性的大藥廠,產品包括藥物、醫療硬件、國防工業與電腦,但也秘密研究基因工程與生產生物武器??偛拷ㄖL格和科研設備充滿了未來感。
眼前的深圳華大基因研究院可能會讓你失望,這個宣稱擁有世界最大基因組測繪設備和能力的機構,隱藏在深圳市鹽田區一個不起眼的角落,兩棟灰色墻體的低矮 建筑,看上去就是一間在中國沿海城市最典型的普通工廠,背后是海拔944米的梧桐山,雄偉而秀麗。華大未遷來之前,這里是一家鞋廠,后來倒閉了?,F在,鞋 廠成了研究所,科學家取代了藍領工人,這似乎是中國社會轉型的隱喻。“這樣的環境多有情調啊。”汪建似乎倒是很滿意。
年輕科學家大多喜歡這里 的生活方式,世界最先進的科研設備、免費的住宿、飯菜可口的食堂等等。類似重癥監護病房(ICU)的玻璃幕墻和霓虹燈閃爍的房間,上百臺價格昂貴的在線基 因組測序機,發出繁忙的嗡嗡聲。2010年初,華大一口氣買下了128臺illumina高通量DNA測序儀。這些外形像大型計算機的機器,單次運行能產 生350Gb數據?,F在,華大每天的測序量可以測1500個人的基因組。
但人才是這里最重要的資產。從創立開始,華大就搜羅了一批優秀科學家。雖然先進的測序儀可以輸出海量DNA數據,但要把這些海量數據進行分析、綜合,最后形成研究報告,還得靠人。
華大絕大部分的科研項目都是二十幾歲的年輕人完成的。例如完成《構建人類泛基因組序列圖譜》的第一作者李瑞強、李英睿、鄭漢城,整個課題研究班子的成員平均年齡只有25歲。
對于華大的各個部門,他們也用年輕人喜歡的稱呼:實習培訓的地方被稱為“華大軍校”,用于科學研究的地方被稱為“特種兵團”。朝氣蓬勃的“特種兵團”辦公區工位排得擠擠的,大部分工作人員的臉孔都洋溢著青春氣息,你會誤認為自己到了大學教室。在“特種兵團”中,李英睿,2007年還是北大生科院大三學生,作為華大實習生,他的研究成果“第一個亞洲人的基因
組圖譜”發表在《自然》雜志上?,F在他已在《自然》和《科學》上發表了多篇論文。趙柏聞來華大時還是人大附中的一名高二學生,17歲的他曾經參與大項目黃瓜基因組測序計劃,目前正著手研究人類IQ與基因的關聯,他是該項目的負責人。
汪建說:“我喜歡年輕人,他們腦海內沒太多條條框框,還沒有被自己的經驗和社會毒害,所以最具創造力。”
在那些年輕科學家的眼中,汪建不是一個嚴肅的人,沒架子,跟普通員工一樣坐在開放的卡位,喜歡自嘲、戲謔,有時又像一個狡猾而高傲的老頑童。他不喜歡穿 西裝打領帶,認為那是“工業革命時代留下來的產物”。7月18日,深圳華大基因研究院與香港中文大學合作成立“華大基因跨組學創新研究院”。他發現香港代 表大多西裝革履,就提議,今后華大的會議,禁止穿西裝打領帶,香港中文大學校長沈祖堯說:“同意!”現場就把領帶脫掉了。
這讓人想起孫中山,堅持“中山裝”表達自己的革命立場。汪建現在則要領著中國年輕一代的科學家,開辟屬于中國的生物經濟時代,他認為“這是中國人最后的機會了”。
早在華大基因的三位創始人楊煥明、汪建和于軍還在海外時,他們就經常湊在一起,商量著如何“驚天動地”。1998年2月,他們回國著手籌備人類基因組計劃在中國的實施。這是一個公益項目,他們的共識是:中國在IT領域已經落后,現在生物技術不能再落后了。
除了教授、華大基因研究院院長,他另一個頭銜是——總裁。但華大工作人員說,他極其反感別人叫他“汪總”。他更不愿意把華大當成一家公司,研究院注冊的 是民間機構,但除了基礎科學研究外,也開展商業服務業務。2009年,華大營業額是4億元,2010年超過10億元,而汪建曾在云南科技大講壇上揚 言,“2012年達到100億元”。2010年7月,華大歐洲、美洲分部成立,8月份這兩家分部的收入已超過千萬元。
“華大是一個獨特的大機構,而不是公司。”汪建這樣強調,即便再賺錢,科學研究依舊是第一位。
也許汪建覺得“公司”并不足以承載華大的全部使命。他不止一次對媒體說:“請不要用過去的模式套用現在的事物!”他希望自己和年輕科學家像1620年從英格蘭“五月花號”登船的那102名清教徒,為即將到來的生物經濟開辟一片新大陸。
他喜歡標新立異的年輕人,曾經有位女員工把頭發剃光了,他當場獎勵了她8000元。
“如何建立華大員工的創新思維,我只有八個字:‘解放思想,實事求是’。以前我要求所有來華大的人,先格式化大腦,別用你的經驗、當前的感受,判斷和決策一件事,它們都太多局限了,你要先靜下來想是不是欺騙了自己?”
此刻的汪建更像一位偏執的革命家、宣道者,他知道,想讓華大團隊更具創造力,他必須對每名年輕科學家從思想上進行革命,包括自己。
神奇的“八瓜魚”
隨著人類基因組測序技術的進步,生物學正沿著一個不可預測的方向發展。當以人獸胚胎、基因測序、克隆人等代表的現代生物科技革命一路高歌猛進時,它也越來越多地與古老的生命倫理狹路相逢。在兩者激烈的碰撞中,究竟是科學挑戰了倫理底線,還是倫理捆綁了科研手腳?
面對別人追問基因測序引發的倫理問題,汪建通常的態度圓滑而強硬:“這個問題不討論,我不知道轉基因食好不好,我唯一能保證的就是——凡是華大的基因食 品,我都會吃!”“不討論”并非就意味著不存在,事實上,有關于基因測序的倫理問題一直沒有停止過爭論。汪建說:“對于法律規定不能做的,我們堅決不會 做!”
除了倫理問題,外界對華大另一個好奇是其模式,可以說,迄今為止還沒任何人能用準確的語言來給它定位,是個科研機構,還是個企業?是體制內的,還是民辦公助?面對這些疑問,汪建的回答很干脆:“無所謂,你愛怎么想怎么想。”
汪建用章魚來形容華大。在內部刊物《華大點滴》的封底,“神奇的章魚”有這樣的特點:“高度靈敏,細致觀察,特殊防衛,智慧進攻,適者生存,能者發展,強者為王。”
“這是一個糾纏不清的問題,深圳這座城市之所以好,就是提倡先干,不討論。”汪建說,“如果大家都支持,那我們就把華大變成中國未來社會一股動力,如果大家都不支持,那我們自己哼哼唧唧總可以吧。站在人性角度,只要不危害社會,你們也管不著。”
與歐美同行相比,汪建、楊煥明作為1950年代生人的科學家,內心多少還保留了一點“科學報國”志向,只是汪建不喜歡在年輕人面前承認。如果你問他到底 是為了什么,他會說:“是一種生活模式的選擇。”然而他又往往不經意地把華大與國家利益聯系在一起,這就是他那一代中國人的共同特征。
1999年9月1日,人類基因組計劃第五次會議召開。汪建他們決定效仿法國,以民間名義獨立運作,最后從該計劃中爭取到了1%的測序任務,這是一個艱難的 過程。2000年6月26日,當華大完成了人類基因組測序計劃1%的任務后,卻并沒有想象中的喜悅,因為他們不知道這個為完成人類基因組計劃而成立的機 構,未來何去何從?
為了保證華大繼續生存,他們決定用“以項目帶學科、帶產業、帶人才”,獲取發展的現金流,保證在國際生物技術領域的地位,在此基礎上再帶動以生物科技為主體的產業發展和人才培養。
美國《福布斯》雜志預計,基因組學市場在未來10年內將達到1000億美元,生物科學家分析大量數據,將會為人類在醫療、農業、工業等多方面提供新的方 法和用途。像微軟、谷歌、IBM和英特爾公司都已把投資觸角伸入到了基因組學——想利用自己在數據處理方面的能力擴展至該領域。
2006年第二代高通量DNA測序儀問世以來,DNA測序的速度提高了上百倍。例如1990年正式啟動的“人類基因組計劃”經過6國科學家歷時12年、花費30億美元,才完成了人類基因組的繪制;而現在,只需要幾個星期、花費數十萬元人民幣即可完成。
2009年后,華大面臨著突發式增長,“產學研”一體化模式正在形成,跟國內外多所大學建立起了合作關系,如加州大學戴維斯分校、哥本哈根大學、華南理 工大學、香港中文大學等。形成了自身獨特的教育培養體系,例如2+2+X學生培養模式、碩博士聯合培養模式及開放課堂培訓,因為平臺優勢,迅速篩選出了一 批杰出的科研和管理人才。華大基因正準備籌建一所高等研究型學院,深圳市政府也在為此爭取。汪建說:“這比想象中難多了。”
這顛覆了傳統科學人才培養模式。英國《自然》雜志曾針對華大寫了篇社論——《科學家需要博士文憑嗎》。社論稱,華大的年輕科學家們正在顛覆傳統的研究生 培養模式,年紀輕輕,他們就已經參與到重要的科技創新中來。這篇社論也提出了問題:學生知識面是否要足夠寬廣?他們是否懂得數據完整、保守個人機密等道德 規則?
2010年,華大分支機構以驚人的速度遍地開花,除深圳總部外,在北京、杭州、西藏、香港、老撾、歐洲、美洲、亞太都設立了分公司或新 實驗室。旗下擁有深圳華大基因研究院、華大基因科技有限公司、北京六合華大基因科技股份有限公司、華大方瑞司法鑒定中心、華大方舟生物技術有限公司等。
版圖急速擴張背后,華大的科研能力、技術平臺和經營能力日趨成熟。而對于地方政府來說,傳統工業已窮途末路,中國正謀劃下一輪的社會轉型,而像華大基因“產業研”均已成熟的科研創新公司,自然成為地方招商的香餑餑,希望能在即將來臨的生物經濟中分一杯羹。
2010年4月,深圳華大與武漢國家生物產業基地簽署合作協議,華大基因將在武漢光谷進行整體投資,建立一座覆蓋生物醫藥、農業、能源、制造和環保等領 域的產業化基地;2011年4月20日,與天津港保稅區在天津保稅區簽署了合作框架協議,標志著華大全球布點的戰略在繼香港、武漢、美洲、歐洲布點后又邁 出了新的一步,天津華大將建成華大北方生產基地、北方農業項目研發中心及區域育種基地,并將開展健康醫學、農業、環境能源等方面具有社會意義及戰略意義的 項目;今年7月11日,與南京市建鄴區簽訂合作意向,計劃將其華東地區研發中心落戶河西新城科技園……從華大官網可以看到,幾乎每周都有地方政府官員到深 圳華大基因研究院登門拜訪,他們或許希望吸引華大落戶,為地方經濟“點石成金”。
這種政府沖動裹挾下的華大擴張,是否真的符合華大的發展之路?當地方政績與科技力量糅和在一起,它會成為一個什么樣的“八爪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