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上的日子
崔衛平
北京電影學院教授
wp9952@hotmail.com
一
如果出演《藍天使》女主角的是萊妮·瑞芬斯塔爾,而不是瑪琳·黛德麗,那么會是一種怎樣的情況?至少,在成為攝影棚里的女明星之后,瑞芬斯塔爾不會走上導演之路,納粹德國不會擁有一位女性代言人。對于黛德麗來說,她是否能夠走出柏林,成為一位國際明星,這還真難說。當然,這種可能性幾乎不存在。盡管瑞芬斯塔爾對自己信心十足,但是那位來自奧地利的好萊塢導演約瑟夫·馮·斯坦伯格早已心里有數,他對黛德麗“情有獨鐘”,只是過于自戀的瑞芬斯塔爾沒有發現這一點。
對于斯坦伯格來說,起用黛德麗不能不說是一樁冒險。原因不在于黛德麗籍籍無名,恰恰相反,她在當時的柏林頗有些名氣。她19歲便在夜總會當歌女和舞女,漂亮、討人喜歡。21歲嫁給了電影制片人魯迪·薩博,一年后有了他們的女兒,她也由此走上銀幕。至1929年,她已經參加過17部電影的拍攝,并演出了許多舞臺劇,幾乎人人認識她,但沒有人想到她會有一個燦爛的前程。
斯坦伯格一眼看出黛德麗的潛質,他要尋找的是一個在這個世界上“不存在的人”。許多年后導演的兒子,在有關黛德麗的紀錄片《瑪琳·黛德麗——講述她自己的故事》中,這樣形容父親的選擇——黛德麗:她“不刻意給人留下深刻印象,冷漠然而無私。對眼前發生的事情毫不在乎。”這在很大程度上歸功于黛德麗早年演出經驗。夜總會是一個恣意放縱的場所,不管是歌詞還是舞蹈動作都充滿了暗示。能夠做到既挑逗又拒絕,既引誘又阻止,從而全身而退,需要有點本事,要能夠在世界與自身之間建起一道看不見的墻。
這也正好是夢幻氣質,像坐在云端中,可望而不可即。給你帶來某些想象,但并不是為了讓你得到。黛德麗的眼睛始終半開半合,嘴角發出嘲諷,她知道自己在那里:不在這個世界上的某個地方。
《藍天使》(1930)令黛德麗一鳴驚人。這是一部鬧哄哄的喜劇,她在其中扮演一個巡游藝術團女歌手,穿著花里胡哨的衣服,在那種烏煙瘴氣的地方演出。這位叫做洛拉的歌手來自底層,她不需要像資產階級小姐那樣,將自己裹得嚴嚴實實的,僅僅露出冰山一角供人想象。這部影片中的黛德麗是公開的,白花花的大腿、胸部和肩膀,一覽無余。她將左腿搭在右腿上,身體斜靠、媚眼向上的坐姿,令許多后來者爭相模仿。她還有一副久經歷練的好嗓子。影片中的這首《我從頭到腳為愛而生》一時風靡全球。
很難想象,80年前,一位年輕女性僅憑自身的力量,就能夠從根本上改變對于女性的成見,擺脫“性感尤物”的設定框架。但是,黛德麗屬于那種將計就計型的人。如果她無法擺脫你布置的方向,但卻不一定按照你所指定的份額去做,她做得也許比這還要多,她的主動性和顛覆性由此顯現出來。她的神態如此從容,對周圍環境如此不屑,她一邊賣弄風情,一邊表現得如此冷漠;一邊滿足觀眾的饑渴的欲望,一邊卻公開嘲笑它;與其說她是一個挑逗者,不如說她是一個挑釁者。
導演本人的說法是:“她是一個具有奮斗精神的女人。有著驚人的美貌,良好的領悟力,敏捷的反應能力。她的反應真實自然。她經常給我一種不僅是我想要的形象,而且比我要的更好。她真是一塊寶物。”當她超越了導演的要求,她也超越了觀眾,尤其是超越了她自身。她是一個不斷超越的、成為一個對她自己來說也是謎的女人。
這本《希特勒的女明星——納粹電影中的明星身份和女性特質》(上海人民出版社,2009),提供了如何理解這類“妖女”形象的另一種解讀。1938年,也就是戈培爾禁掉《藍天使》的這一年,納粹女性刊物上發表了一篇文章《國家社會主義女性瞭望》,其中將兩組女人的照片放在一起進行對比:一組被稱之為“頹廢的”、“被扭曲的”和“不自然”的,“淺薄輕佻地供人娛樂的對象”,就像黛德麗《藍天使》中所扮演的。另一組則是身穿針織運動服或是農民打扮的女孩子,有的在鍛煉身體,有的跳著民族舞蹈。喜歡做登山運動的瑞芬斯塔爾是后一種美學的代表,至少在希特勒眼中是這樣。這類“健康的”女性通往民族繁衍之路。
我們的耳朵聽起來比較陌生的是,在納粹表述中,前者那種個人享樂主義的美學,沒有被描述為“美國文化的代表”,而是被說成了“一種鮮明的猶太風格”、“來自猶太人的污染”。在他們看來,上個世紀30年代好萊塢的“罪惡”不是因為別的,而是“被猶太人所控制”。
說來慚愧,第一次聽說黛德麗這個名字,竟是在翻譯波蘭歷史學家亞當·米奇尼克的著作時。米奇尼克說:“如果要在希特勒與斯大林之間選擇一個,我寧愿選擇黛德麗”。正是這么一個文不對題的回答,讓我馬上找到黛德麗的電影來看。
二
在《藍天使》首映式的當晚,黛德麗搭乘船只去美國。她在船上從電報中得知,影片因為她受到了空前的歡迎。去好萊塢是因為導演斯坦伯格的邀請。并且在同年年底(1930年),這二位拿出了另一部影片《摩洛哥》。這部影片反響極大,獲四項奧斯卡提名,包括最佳女主角。影片中對于燈光的處理更是為人稱道。
在《摩洛哥》中,斯坦伯格對黛德麗進行重新包裝。為了適應好萊塢的要求,原本微胖的黛德麗體重減掉十五公斤,強化突出了她面頰的凹陷和臉色的蒼白,并通過改變頭發的顏色,使她的鼻子看起來更加修長。在這些改變中最具有顛覆性的,是讓黛德麗一身男裝打扮,這在當時不能不說是大膽的開創。她是好萊塢女演員中第一個穿著長褲走到觀眾面前的。
她仍然扮演一個歌女,與她從前的真實身份差不多。這回她愛上了一個落魄士兵,戰爭的氣氛令人的內心變得絕望頹喪,對方是一個心猿意馬的人。影片中黛德麗的著名出場,每每被人們提起。身材高大的她身著黑色燕尾服,戴一頂黑色絲質禮帽,手指中夾一根細長的煙,旁若無人地來到酒吧里的一群士兵中間。在慢悠悠地抽完一支煙之后,才又亮出她的歌喉。除了美貌,她的歌聲仿佛是上帝一件附加贈送的禮物,低沉性感,直往人心中去。
令人驚訝的舉動還在于,唱完歌之后,她居然從一位女賓頭上摘下了一朵花,放在手心里掂掂,隨后迅疾地吻了那女人一下。這個細節過于大膽,也過于曖昧。這個舉動將黛德麗再次送往云霄。一旦她開始超越角色、超越導演和觀眾,她肯定不會就此而止步,而是要向更加深邃、神秘的生命荒原之處進軍。她的某些潛能被喚醒了,她身上沉睡的潛能獲得了完整的和完美的形式。
很可能,男女的性別之門并不像人們所想象的那樣,彼此之間關得死死的,尤其是人的內在精神氣質,那些美的氣質。果斷中包含的力量,凌厲中包含的速度,承納中包含的重量,這些都非男性所獨有。就人的美德而言,更加難以區分哪些是男性的、哪些是女性的。男人和女人一樣可能是慷慨無畏的,一樣可能是理性節制的。一個人如果不是被世俗的框架限制住,不是恐懼地躲在既定角色里面,是能夠同時體驗到自己身上雙性之美的。黛德麗有一句話形容她自己:“我內心中是位紳士。”謂之“紳士”,也不能男性專屬。體面大度的女性大有人在。
而妖嬈嫵媚,也并絕非僅僅女性所能展示,閉花羞月也是一種男性之美,比如張國榮所體現的。女性能夠在妖嬈中兼備挺拔慷慨,她的女性氣質并不因此而減少,反而更加突出了。在這個意義上,將黛德麗形容為“中性”是非常不合適的。雙性不是中性,中性容易與“無性”混淆。雙性是指同時擁有兩種性別之美,讓它們同時發揮,而不是喪失它們任何一方,更不是讓它們互相抵消。也有說黛德麗“讓男人欣賞她的女性氣質,讓女人欣賞她的男性氣質”,這也不確切。為什么男人不能同時欣賞這個人的女性和男性氣質,而女人不能同時欣賞她的男性和女性氣質?
這部《摩洛哥》讓她成為好萊塢最為耀眼的明星,其聲望與葛麗泰·嘉寶平分秋色。她與斯坦伯格成了派拉蒙的吸金寶典,嘉寶則效力于米高梅。黛德麗與這位來自瑞典的大明星有過一段交叉:她一度與法國影星吉恩·蓋賓戀愛,租了房子住在嘉寶隔壁。一對情人之間整天纏綿嬉戲打鬧,令嘉寶非常困惑。她不得不經常在傍晚時分站在垃圾桶旁,隔著圍墻帶著好奇的眼光,去看看這兩人到底是咋回事。
《上??燔嚒罚?932)中黛德麗被稱為“上海莉莉”,十里洋場著名的交際花。這回她出場的時候像一只“火雞”,大衣的領子與袖子上鑲著黑色的動物羽毛,面紗下面是那深凹的眼睛,兩片永遠帶著譏諷的薄嘴唇,明顯抬起的下巴釋放著不屑和不遜。當她在北平亂糟糟的火車站出現,她寬大、凌厲的肩膀和迅疾的轉身,更加能說明問題:她不是亂世中飄浮的一根羽毛,而是能夠攪動某些格局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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