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濟觀察報 張昊/文
這個故事的開頭,是一份對賭協議。
雖然沒有官方確認,但在和鼎暉有關銷售額的對賭中,主角之一的華旗集團董事長馮軍可以說輸了。就這樣,鼎暉廉價拿到了愛國者存儲(鼎暉所投的一家華旗子公司)的一部分股份,最高甚至達到45%,從而成為愛國者存儲的大股東。這兩個主角的關系其實很簡單,投資與被投資。
故事的另一個主角曲敬東在對賭協議執行之前,已經來到了愛國者存儲,之前他曾是三星大中華區的營銷副總裁。一邊是意欲國際化的民族企業,而另一邊則是渾身國際范兒的職業經理人,這段“婚姻”看似無可厚非。曲應該就是馮為了實現上市,空降來的職業經理人。
而故事的結局則讓人大跌眼鏡。一年之后,曲“升任”集團副董事長,馮重新獨攬總裁和CEO,鼎暉夾在中間,左右為難。如此大的戰略轉型卻又如此之快地夭折,這讓本應該很簡單的雇傭關系和投資關系變得撲朔迷離。曲在春風得意時為什么接受了馮的邀請;馮為什么在眾多投資者中選擇了鼎暉,還簽訂了對賭;而曲又和鼎暉是什么關系…
前戲
清華大學也許是馮和曲在共事之前唯一的交集。馮1992年從清華大學土木系畢業,曲則是清華大學經管2007級EMBA畢業。和馮自主創業的路徑完全不同,曲在聯想和三星都是一名成功的職業經理人。
2007年,時任聯想集團副總裁的曲敬東,受三星大中華區總裁樸根熙的邀請加入三星,任三星電子大中華區常務董事、營銷副總裁,負責商用業務,成為當時三星最年輕的中國籍高管。而在任職的三年中,三星商用業務成長迅速,有些年份的銷售額甚至翻番,在一些細分市場也開始占據頭名位置。
這個成績單已足以鋪平曲在三星的仕途。但在2009年底,曲敬東突然決定在合約期滿后不再與三星續約,他的下一個東家竟然是體量小很多倍的愛國者存儲。
曲是一個謹慎且內斂的人,從聯想跳到三星,曲用了一年的時間才做出這個決定。而他和馮只談了三次,前后歷時僅一個月,“第一次聊,定基調;第二次,溝通細節;第三次,定方案”。馮究竟用什么打動了曲?
本報記者曾多次問到曲這個問題,而曲的回答總是:“他之前就是我的好朋友,我也覺得在聯想和三星學習得夠了,是該自己做點事情了”、“馮總是個性格外放的人?沒錯,不過我覺得我們倆剛好互補”。
而馮也曾在微博中這樣寫道:“曲敬東的加盟對于愛國者來說,是一個里程碑式的標志事件,不僅是優秀人才對民族品牌的一種回歸和支持,更象征著中國人更加團結,相互支持共同迎接中國制造向中國創造的轉變。”
從字面上理解,馮看重的是曲多年的跨國企業高管經歷,而曲則把愛國者存儲當做是自己第一塊“試驗田”,這個邏輯并沒有錯。但如果加上鼎暉,他們的關系可能就需要重新審視了。
2007年,成立近15年的華旗在開發數碼產品、贊助奧運和進軍海外市場上,耗資巨大。馮曾多次表示暫時不引入融資,當時愛國者存儲幾乎是馮一個人的公司,他擁有華旗80%的股份,華旗擁有愛國者存儲80%的股份,而馮個人持有愛國者存儲另外的20%股份。這相當于馮擁有愛國者存儲84%的股份。
融資意味著一定要改變股東結構,這對于馮來說是個巨大的挑戰。畢竟華旗是他蹬三輪車賣鍵盤一點一點起家的,他對愛國者的家長式管理名聲在外。他當時見了很多的投資者,但幾乎全部的投資者都希望投資華旗整個業務集團,而在馮的概念中,華旗下屬的愛國者存儲和愛國者數碼都應該獨立上市,之后才是華旗的整體上市。因此,談判一直不順利,直到鼎暉的出現。據愛國者一位前高層透露,鼎暉是唯一一家愿意單獨投資愛國者存儲的公司,馮在很多場合都對此表達過自己的感激。
奇怪的是,2009年初,鼎暉用了2.5億元就拿到了愛國者存儲25%的股份,而且還包含一紙對賭協議。在贊助了2008年奧運會以及F1邁凱輪車隊后,馮曾邀請品牌評估機構對其品牌進行評估,結果愛國者這個品牌價值約108億。而愛國者存儲幾乎涵蓋了花旗最優質的資產,銷售額占據大半江山。鼎暉能以如此優厚的條件入股愛國者存儲,引得業內一片嘩然。
但一年之后,馮就賭輸了。根據條款,愛國者存儲2009、2010連續兩年的凈利潤增長要達到30%以上,否則對賭協議就將生效。而2009年愛國者存儲的凈利潤率增長僅僅是10%,相差甚遠。加上股改給員工持有的50%股份,以及對賭讓出去的股份,馮一下子失去了大股東的位置。
恰巧在協議生效的節點,曲出現了,這很難說只是一個巧合。畢竟以曲的經歷,他可以有更好的平臺。愛國者內部有個傳聞,鼎暉在拿到大股東位置后,需要一個權利執行者,而曲就是帶著這個任務來的。
無論怎樣,曲的確是和鼎暉站在一個壕溝里,他們都認可移動互聯戰略,認為愛國者原有的移動存儲戰略會遭遇邊際收益遞減。于是,2010年1月,曲剛剛履新,就宣布了愛國者存儲的移動互聯戰略,而且3月就把愛國者存儲改名為愛國者電子,理由就是這個名字更符合新的戰略方向。
蜜月
馮和曲的確經歷了一段蜜月期,馮曾多次贊賞曲的職業精神,而曲也表現出了足夠的精神狀態。
曲的辦公室是一個套間,里面是正常的辦公室,而外面則是一個小型的會議室。這是曲親自設計的,他是一個喜歡與下屬溝通的人,經常想起問題,就馬上召集會議。他總是提前半小時上班,中午讓秘書給他送飯,而周末的加班也越來越頻繁。用他自己的話說,“我最喜歡打高爾夫,以前一個月至少兩三次,現在2個月都打不了一次。”
上述愛國者前高層告訴本報記者,馮初期比較認可曲的戰略方向。上任之時,蘋果剛剛發布iPad,而愛國者在那個節點啟動移動互聯戰略,可謂是正合時宜。他在三星觸及到的技術信息,讓他認為移動互聯是個必然趨勢。“我經常對周圍的人說,未來十年移動互聯網應該是最有機會的行業,我甚至覺得再也找不到這樣的機會,如果錯過了,可能未來十年都無法翻身。”
他也沒有去跟蘋果硬碰硬,因為iPhone和iPad早已成了各自領域的代名詞。他的平板電腦更多地偏向行業應用,即所謂的B2B。而愛國者當時并沒有太多的人懂平板電腦,他很多事情都親力親為。畢竟以前在聯想和三星都做的是商用業務,他的人脈開始發揮作用。在聯想,他曾負責浙江大區的業務,于是,他經常一個人到浙江出差,當地很多以前他的部下都極給他面子。
另外一個重點產品電子書也是如此,曲認為電子書市場競爭并不算激烈,而愛國者有能力擁有足夠多的籌碼。他找到雷軍,雷當時投資的“多看”是國內最好的電子書軟件系統提供商。據愛國者內部人士透露,雷甚至為此又多投了一筆錢,“否則也不可能做到998元那么低的價格。”和百度的合作也幾乎是曲一手促成,這次合作是百度第一次扮演電子書內容提供商的角色。一個毫無積累的產品,卻得到兩大行業巨頭的垂青,曲在其中居功至偉。
而在這期間,馮卻逐漸淡出了公眾的視線,看到更多的是他出席各種社會活動。他說自己是“劉備”,有這么多優秀的幫手,業務上很放心。
破裂
但曲的周圍依然危機四伏,他后來曾私下告訴某高管,之前的所謂“蜜月”其實是他在扛著。而在2010年底,他終于扛不住了。
先說說馮這個人,他是一個骨子里極不安分的人。大學畢業后,他被分到了一家建筑工程公司,第一天報道,當得知自己將被派到馬來西亞時,他立即辭職。兜里揣著200塊錢,就跑到中關村開始練攤了。最早他代理鍵盤和機箱,整天騎個三輪車在中關村送貨,他當時有個綽號叫“馮五塊”,意思就是一個貨物哪怕只賺5塊,他也賣。就這樣,他愣是倒騰出了一個存儲行業的龍頭企業。他是一個張力十足的人,喜歡給下屬演講,普及所謂的“華旗價值觀”。
他曾多次承認自己并不懂經營,而華旗之所以能發展壯大,更多的是靠著員工近乎瘋狂的競爭意識。愛國者存儲有五條產品線:平板電腦、U盤、硬盤、錄音筆和高清播放器(后取消,變成電子書)。除了平板電腦,其余的四項都是華旗的老項目。馮極度鼓勵內部競爭,而對
于事業部的管理也極其松散。各個事業部像是一個個“小王國”,它們年初和公司商量好業績計劃后,到了年底,按照計劃上繳部分利潤,剩下的完全自己分配,這種制度其實變相地鼓勵惡性競爭。打個比方,同一個項目,U盤和硬盤事業部都去競爭,U盤事業部甚至會詆毀自家兄弟而拿到合同。因為掙到的錢是自己的,所以,愛國者的內部競爭很難說是一個良性的競爭,而且,各個事業部并沒有太多顧忌到公司整體的戰略構想。曲自然明白其中利害,他曾在微博中寫道:“我認為很多民營企業或個體戶不能做大做強有三個原因:1.企業沒有戰略,只管當期,不管未來;2.不愿意投入,花每分錢都心疼得要上吊,無法擴大規模;3.不愿意分享財富,賺的每分錢都放在自己口袋里,把員工當長工,以剝削為手段。”
曲一上臺,第一把火就燒向了公司架構。他認為公司應該設立專門的平臺部門,銷售部負責所有產品線的銷售,而推廣也是如此,原有的事業部只負責產品環節的事宜。他希望打通五個事業部,而他不得不在人員上做出調整。
事后看來,曲的一些決策也許是太急了。除了從三星空降過來幾個舊部外,他還開始瓦解原有的勢力集團,一些總部高管被他“發配”到某個區域負責一塊業務。
而從三星來的幾個人則個個身居要職。黃輝華任副總裁,負責大客戶銷售;賈濤任電子運營管理部總經理,負責愛國者電子的整體運營;雷鈞任愛國者電子產品副總裁,原本應該是負責5條產品線的所有產品。曲還找來了胡曉東,讓他負責電子書業務。曲的“快刀斬亂麻”很快打破了勢力格局,特別是他力主的平板電腦和電子書等業務需要提取原來各存儲事業部的大量資金,這為以后的危機埋下了伏筆。
本來各自為營的事業部開始抱團,愛國者電子分化成了兩大陣營,原來存儲業務的人被冠上了一個聽起來別有含義的名字:“老華旗”,雙方的利益沖突開始有了苗頭。但馮那個時候還是支持曲的,在大方向上,曲的做法并沒有觸及到馮的底線。
就這樣,“老華旗”自然有怨言,而且在會議上,會圍繞業務問題向曲發難。“我一年貢獻的利潤這么多,為什么××能有幾百萬的廣告費,而我沒有?”“為什么要我給其他部門錢?”……但這些僅僅止于牢騷,曲一直很強硬,在申請了四五次未果后,他們也會聽命于曲。
直到進入2010年下半年,馮的態度有了明顯的變化??吹角鸀榱艘苿踊ヂ撏度肓四敲炊?,而且收效并不明顯,他有些坐不住了。有幾次,他拿著業績報表質問曲,曲只能解釋前期投入過大,但實際上,幾款新產品的業績已經優于市場平均水平。
馮的松動讓“老華旗”們看到了機會,曲明顯感受到了上下的壓力。有些時候,他不得不妥協。2011年春節后,愛國者按照慣例舉辦了春節晚會,曲在講話完畢后,專門向馮、高哲(華旗副董事長)等鞠了一躬。結合曲的講話內容,這個鞠躬并不突兀,但在支持曲的員工看來,這應該是一個妥協的信號。
年后不久,馮便抓緊了對愛國者電子的控制,一個明顯的變化就是馮開始利用任何機會給員工普及華旗價值觀。一天晚上,馮組織員工看了一部名叫《秘密》的電影,這部由北美暢銷勵志書改編的電影主要講述了意志的力量,只要你有意念,就一定要去實現它。馮時不時地叫停電影,然后與大家分享他的感受,一個在場的員工告訴記者,“說得特神乎,還是那老一套,那下邊的‘老華旗’很激動,有些還不停地做筆記。馮還老問曲的意見,但明顯感覺到曲有些心不在焉了。”
在辦公室,馮會隨時抽查員工背誦他創造的“22條”、“七個習慣”等,這讓“非老華旗”們極其煩感。為了應付馮的抽查和考試,他們把那些內容縮印到一個紙條上,夾在工卡里,以防止被馮抓到時,無從應對,甚至連幾個副總裁都是如此。這讓“老華旗”們很是不滿,他們認為這是對公司文化的褻瀆。
這樣的例子層出不窮,兩大陣營開始劍拔弩張。而最為難的是曲,他之前總是自己擋著,不希望壓力滲透到下屬這里,但現在他也無能為力了。“老華旗”們開始截留公司的預算,不再給平板電腦和電子書提供資金。
曲最后放棄了,他沒有再爭取權益。5月中旬,董事會做出新的人員任命,曲敬東出任愛國者電子副董事長,董事長馮軍兼任愛國者電子總裁和CEO,而之前被曲取代的高哲重新出山,充當COO。愛國者官方對此次人員變動的解釋是,要“聚焦”業務,曲將主要負責IPO事宜。
就這樣,愛國者電子換了車道,雖然沒有公開宣布重新轉向“移動存儲戰略”,但電子書事業部被砍,平板電腦不溫不火已足以說明問題。從3月發布百看電子書之后,愛國者電子在移動互聯上沒有任何新品。而對于一個電子消費品制造商來說,只有實現產品的不斷疊加,才會出現市場效果,很顯然,愛國者已經放棄了這個領域。
高哲上臺后不久,黃輝華、賈濤、雷鈞和胡曉東等空降的高管紛紛離職,而曲也不再去公司上班。原來電子書事業部的員工都跳槽去了競爭對手那邊,高哲也開始在內部削減開支,并規模性裁員。
在一位離職的愛國者員工看來,曲的失敗只是時間問題。這些追隨曲過來的高管們原本以為上市可以沖淡所有的利益矛盾,但實際上,在一個各項規章流程都很本土化的民族企業,直接嫁接先進的管理理念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看得出來,馮總還是認可移動互聯的,不然以他性格,也不會投那么多錢,但問題是曲總太激進了,這在馮看來,是對他個人權威的挑戰。”
一年的時間,蘋果憑借著i-Phone 4和iPad 2幾乎壟斷了市場;一年的時間,摩托羅拉借An-droid之勢,死灰復燃。同樣是一年,愛國者卻坐了一次過山車。我們無法主觀地判斷馮和曲孰是孰非,因為在曲之前,馮已經證明了愛國者的成就。但現實很殘酷,在最輸不起的節點上,愛國者顯然揮霍了本該擁有的時間價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