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濟觀察報 記者 陳勇 吃完晚飯,張肖打開電腦,繼續聽黨課,內容是中央黨校教授薛鑫良談《中國共產黨的價值觀建設》。正看著,吳剛推門進來,找他要了根煙,從桌上抓起打火機點上,吸了一口說:“他們又來了,這次20個人?!?nbsp;
“他們”是從湖北來北京上訪的人。因為征地拆遷補償,地方上無法合理解決,只能到北京來。
自從國務院1995年10月28日頒布《信訪條例》后,各級國家機關均設立信訪機構,受理與其職權相對應的信訪事項。也就從那時候開始,在地方上訴求無門的老百姓開始到北京來尋求解決途徑。與之相對應的,由地方政府派出的把上訪民眾攔截在中央或上級有關部門信訪登記之外,并勸回原籍的“截訪”群體也誕生了。
張肖和吳剛就是這個龐大群體中的兩個。
截訪的成本
來北京之前,張肖是湖北省某市公安局的一個支隊長。他2008年被派到了北京,和駐京辦一起,專門負責對上訪人員的勸說和遣返工作?!皝砩显L都是憋著一口氣的?!苯佑|維穩工作3年之后,張肖說。
和張肖一起的吳剛,是湖北省一個縣級公安局派駐北京的。吳剛比張肖早來一年,對于在北京截訪的日子,他更有感受。國家信訪局、中紀委、最高檢、最高院、衛生部等,這些原本對于張肖很陌生的地方,如今已經很熟悉。
“有時候開車,不自覺地就往那個方向去了,”張肖說,“習慣了,不知道什么時候老家會來人,每天的電話得保持充電狀態,隨時都有電話,隨時都要往火車站、機場等地方趕?!?nbsp;
接近國家信訪局人士透露,2011年“兩會”期間,全國上訪的人數是歷年來較高的,日高峰人數最高可達2萬人,排名靠前的是河南、山東和東北地區。
公安部黨委副書記、常務副部長楊煥寧更指出,省、市兩級公安機關需要積極強有力的信訪工作督導組,采取巡回指導、聯合接訪辦案等形式,加強督促檢查,最大限度減少群眾赴省進京上訪。
張肖所在的地市,今年“兩會”出動了50多人“截訪”,是歷年來截訪人數最高的一次?!皟蓵?3天僅人員開銷就達20萬元人民幣,這還不包括所承擔的上訪人吃住和返程費用。
一個盒飯10元,地下室一個房間一晚80~100元,如果順利勸說,還要包車送回去,團購火車票。這是來訪人員的正常支出。有時候為了勸說上訪人員不上訪,還要給工資,按照當地中等工資水平來支付。這些費用基本都由地方承擔。
此外,隨著網絡的興起,上訪人員開始通過網絡來解決相應的訴求,有成功的,但更多的是失敗。因為網絡畢竟魚龍混雜,很多時候網絡只會將事情推向另外一面,另外他們當中精通電腦的人較少。
即便如此,張肖所在的單位,還是在“網絡辦”增添了人手。每天負責搜集各種信息,把重大事件編制成短信,發送給分管領導和地方領導。網絡辦除負責輿情外,還承擔向外宣傳的任務。在論壇和微博等地方,注冊馬甲,以正面形象回應或者發布消息,對緩和矛盾和宣傳地方形象起到了一定的作用。
截訪者的苦惱
“外界總說截訪的人如何之壞,把我們妖魔化了?!眳莿傉f。
來北京3年,給張肖留下印象最深刻的是一個老頭。他清晰地記得那個老頭已經上訪20年,唯一的訴求就是要地方上解決因為醫療事故所遺留下的未盡事項,僅僅因為幾萬元,地方拖著不辦,醫院不理,老頭一氣之下,開始了20年的上訪生涯。
“其實就幾萬元,對地方和醫院來說,都是小錢,但就是拖著不辦?!睆埿ふf。
除此之外,根據當地治安條例,“非訪”三次以上,遣送回原籍后,要進行為期7~15日的治安拘留,而理由是影響了首都的國際形象和地方政府政績。
張肖說,很多上訪人員在他們勸說下,原本都已經放棄上訪,結果回到地方后被拘留,出來后繼續上訪。
“我答應他們,回去了不被拘留,甚至做了保證,但一回去他們就被抓了起來?!睆埿o奈地說,很多事情自己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地方領導要和上訪人較勁,認為他們詆毀和破壞了地方的政府領導形象,耽誤了他們的“前程”,所以要處理。
此外,地方上新官不理舊事也讓截訪者的工作遇到困難,原本張肖他們幫忙協調成功的事情,結果因地方換屆而無聲無息,最后他們在百姓和上訪群眾眼里成了沒有“信譽”的人。
從在地方上維穩到駐北京截訪,吳剛從事維穩工作20年多,接觸最多的就是國企改制和因征地拆遷補償問題的上訪人員。有電力、煙草、水利甚至還有部隊轉業人員,訴求都是一樣,為了生活。
吳剛說,并不是每個上訪人員都是無理取鬧,很多都是弱勢群體,有著真正的困難,只有少數人屬于無理取鬧的。
在北京的日子
“干這行比破案還艱巨,心里壓力還大?!睆埿ふf。雖然年年獲得“優秀信訪先進工作人員”稱號,但他依然不開心。因為在北京3年,除了截訪維穩,就沒有其他事情。要是哪天電話不響,他會很神經質地反復撥弄電話,懷疑是不是電話出了問題。
在張肖的回憶里,3年里,自己幾乎沒有休息日,因為截訪工作不分白天和黑夜。有時候實在扛不住了,就瞇一會兒,或者抽根煙。抽起煙來,一根接一根,一天要兩三包。長期下來,張肖的食指和中指被煙熏得微黃。
張肖住的地方在農展館附近,離朝陽公園很近。3年里,除了朝陽公園,其他地方哪兒也沒去過。工作之余的生活就是按要求聽黨課和睡覺。
屋子里雖然擺了臺麻將機,但已落滿灰塵。偶爾覺得很壓抑時,他才會叫上吳剛和其他人一起搓上幾把,算是緩和情緒。
3年里,他回家的次數不算多,平均半年回一次,但經常沒待幾天又要往北京趕,因為“他們”又來了。有時候,他也會趁回去開會的時間,在家多逗留幾日,多陪陪妻子和老人。
張肖有一對子女,老大是男孩,已經當兵,女兒在外地讀大學,念的是工程管理。妻子則在家管理家庭,把家中安排得有條不紊,讓他放心。
張肖說,他覺得自己最對不起的就是妻子,作為一個公安的妻子,這些年,她默默付出的太多。
對兒子也有虧欠。兒子當兵走的那年,張肖在外執勤,連送都沒有趕上,為此兒子還和他慪了一陣子氣。
吳剛說,很多人經常把我們的生活想象和描繪得十分奢華和慵懶。其實,我們沒有把上訪人關起來,也沒有對他們進行人身傷害,我們只是勸說以及遣送他們回原籍。
吳剛居住的小區在團結湖附近,是一套兩室一廳的房子。
房租是3600元,由單位支付。雖然住在北京,但他拿的是地方上的待遇,一個月也就3000元出頭,在北京期間,每日補助50元,雜費30元,一共80元。如果加上補助,稅前到手是4500元。
年輕時,吳剛曾經幻想過去報考演員,陰差陽錯當了警察,結果一干就是20多個年頭,現在還和家人兩地分居。
在沒任務的時候,吳剛和張肖總會湊在一起喝酒,聊天。他們的話題最多的也是上訪和截訪。但在他們眼里,出現這樣的問題原因很多。其中之一是,雖然國家要求設立有錯必揪體制,但在信訪這塊卻不是有錯必揪,甚至是有錯不揪。在他們的記憶里,4年了,沒有一個地方官員因為信訪而遭到問責或者追責,哪怕連警告也沒有?!叭绻麌也桓恼徒∪嚓P的行政體制,不形成一個有效的倒逼追責機制,上訪還是會繼續,問題依然存在,截訪成本還會高居不下。我們也只能繼續呆在這里,不能回家?!眳莿傉f。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