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力/文
1930年,一場罕見的颶風襲擊了多米尼加共和國,死傷慘重,幸存者遭受著瘟疫的威脅,都城圣多明各的上空為焚燒尸體的黑煙所籠罩。比天災更悲催的,是源起華爾街的經濟危機,糖價飚跌,重創了這個加勒比海小國的脆弱經濟;比糖價飚跌更悲催的,是特魯希略·莫利納將軍依仗淫威、通過舞弊手段成功當選該國總統,他以國為家、自封圣賢的荒唐事跡,實在比拉美文學還要精彩。
這就是多米尼加青年胡安·博施從歐洲游學回來后,看到的滿目瘡痍的祖國。胡安·博施于1909年出生在一個西班牙移民的家庭。得益于家中的藏書,他自小熟讀西班牙文學經典,在熱帶的海島上想象卡斯蒂利亞高原的廣袤平野,想象正直高貴的勇士熙德,或是屢敗屢戰的愁容騎士堂吉訶德。受這些西班牙英雄戰斗精神的感染,血氣方剛的博施不滿足于做一個文學青年。他的文筆能寫出細膩動人的故事,也能露出犀利鋒芒,寫雜文抨擊時政。文字是用來揭露事實的,而不是用來遮掩事實的。就像堂吉訶德拍馬舉槍沖向風車一樣,博施用文筆挑戰強權,因而吃過幾個月的文字獄。當他聞知特魯希略有意用官位收買他時,卻選擇了出境流亡。
曾被美國國務卿赫爾盛贊為“中南美洲最偉大的人物之一”的特魯希略把多米尼加共和國變成了他的王國。圣多明各被改名為“特魯希略城”;郵票和市鎮的大小廣場上,遍布特魯希略大元帥的形象;這個國家的白糖、水泥、面粉、春藥、連鎖妓院、航運公司……都使用同一個牌子:特魯希略;特魯希略的兒子尚在襁褓之中就被授予上校軍銜;特魯希略開動專政機器消除異己,一旦機器失靈,背后還有強大的美國海軍陸戰隊……
胡安·博施在海外一邊創作小說,一邊繼續從事政治活動,甚至在古巴參與策劃了一次打回老家去的軍事遠征。雖然在敵對勢力的重重阻撓下,起義隊伍出師未捷,武器被古巴當局悉數沒收,博施還是沒有放棄戰斗的決心。在流亡途中,他也結識了來自拉美各國的同道友人,其中就有切·格瓦拉。他們聚在一起喝啤酒、罵暴君,也思考著美洲的宿命:難道拉美在擺脫歐洲殖民奴役后,注定要淪為美利堅合眾國的后院嗎?
1959年,古巴革命的勝利改變了美洲的權力版圖,博施預見到一個革命年代的到來。他給特魯希略去信說,以歷史的眼光來看,他在多米尼加共和國的政治使命已經終結了。1961年5月,已經失去美國政府支持的特魯希略遭暗殺身亡,留下了9600根領帶、2000套西服、存放在瑞士銀行私人賬戶中的5.3億美元存款,以及一整個國家。在外漂泊二十多年后,胡安·博施終于重回祖國。在多米尼加共和國史上第一次真正的民主選舉中,博施頂著被無端指責為“親蘇分子”的壓力,擊敗保守勢力,當選為共和國總統。
很多多米尼加人至今還很懷念胡安·博施總統當政的那段歲月,認為那是共和國歷史上最開明進步的一個時期。博施將他多年的政治理想付諸實踐:農村土改、增加工人工資、推動出臺一部照顧到社會上各個弱勢群體權益的新憲法。博施總統雖多年在外,鄉音未改。他在小說創作中描繪自小熟知的鄉村世界,將最富多米尼加味的口語詞匯運用自如,也能將這些土話用到他時常發表的電臺講話中。他就像一個和藹的老師,用最通俗的方式向民眾解釋政治思想,讓目不識丁的人也能理解政府的所作所為,讓他們明白,每個人都是公民,這個國家是屬于全體公民的。
胡安·博施只當了七個月的總統。作為國家元首,他甚至都沒顧得上領取第一筆工資。
他的新政激怒了在特魯希略時代過著幸福生活的既得利益集團:大莊園主、天主教會和軍隊,以及唯恐出現第二個古巴的美國政府。1963年9月,維辛伊維辛上校發動政變,軍人們很快掌握了政權,軍政府迅速得到美國的承認,胡安·博施在軍官的押送下再次走上流亡之途,棲身于波多黎各。
在革命失敗的陰影中,博施與同樣流亡海外的西班牙哲學家瑪麗婭·桑布拉諾通信。桑布拉諾為他經歷的悲劇,為拉美革命的多舛命運抱憾不已,而博施則以弟弟的口吻告訴桑布拉諾說,不管她在何方,過得怎樣,她的光芒都照耀著他繼續走下去。此時,在加勒比海的另一個島上,社會主義革命正在艱難行進,切·格瓦拉準備告別古巴,開始下一段征程。也是在這個時候,熱心向往左翼革命的哥倫比亞作家加西亞·馬爾克斯正在墨西哥城醞釀著巨著《百年孤獨》的腹稿。他曾承認,在文學創作上,他把胡安·博施奉為自己的老師之一。
軍事政變僅僅兩年后,海島上空的政治風云再次激蕩,同情革命的青年軍官發動起義,民眾涌上街頭,要求恢復胡安·博施的合法總統席位。傳奇的是,這場起義的發動者,正是兩年前負責把博施安全送出國境的卡馬尼奧上校。見后院起火,美國政府一面派海軍陸戰隊親往鎮壓,一面將博施強行限制在波多黎各境內。博施在憤怒中瞪圓了他的藍眼睛,清瘦的身形更顯孤獨。
此時有記者通過電話問他:“你是美國的敵人嗎?”“我是美帝的敵人,不是美國的敵人?!辈┦┗卮鹫f,“任何一個讀過馬克·吐溫的人,都不會與美國為敵?!?
在外國占領軍的監視下,多米尼加共和國重新進行總統選舉,雖然胡安·博施獲準回國參選,他清楚地預料到,在這樣的情形下,即使獲勝,軍事政變的鬧劇仍會重演。最終他在競選中失敗,再次離境走上流亡之途。此后雖然他數次嘗試重回政壇,終究玩不過慣使陰招的職業政客,七月執政,遂成傳奇。
流亡成了胡安·博施生命的主題。且看他的小說作品的標題:《流亡前短篇小說集》、《流亡期間短篇小說集》、《續流亡期間短篇小說集》……在這最后一次流亡途中,他的文筆更為深沉,寫出了他最重要的幾部論著,如《從克里斯托弗·哥倫布到菲德爾·卡斯特羅》和《加勒比,帝國的邊界》。博施指出,自哥倫布登陸西班牙島的五百年來,加勒比海一直是西方群雄逐鹿的重要戰場,也是物產豐富的殖民地,由此形成加勒比諸國文化各異、語種繁多、人種構成極為復雜的現狀。這五百年是帝國爭斗的歷史,也是加勒比諸島上所有不甘為奴的人反抗壓迫、追求獨立與自由的歷史。他要喚醒這些色彩斑斕的族群的民族意識,他們畢竟有著共同的根源,分享共同的命運。
四百年前,孤獨的塞萬提斯終究沒能實現遠赴美洲的理想,卻留下奇情異想的《堂吉訶德》,塑造了后世多少英雄的精神氣質;畢生滿懷政治理想的胡安·博施終究只當了七個月的總統,卻留下五十多部著作,成為拉美文學地圖上一顆耀眼的坐標。權力終究是暫時的,思想卻可以永恒。在這個意義上,文字戰勝了政治。(本文作者現為墨西哥學院訪問學者)
加勒比的愁容騎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