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力/文
豪爾赫·森普倫永遠忘不了他初抵布痕瓦爾德的那一時刻。時為1944年1月,陰霾仍籠罩著整個歐洲,西班牙共產黨黨員森普倫和千百個法國政治犯一起被蓋世太保塞進密閉的火車車廂,經過不知多少個晝夜的漫長旅行,火車終于停在德國中部的一個小站。他聽到德國軍官聲嘶力竭的號令聲,伴以狼犬的狂吠,車廂門嘩地開啟,站臺上大燈打出的強光直入久不見天日的眼簾,仿佛一幕瓦格納的歌劇就要上演。
后來,在布痕瓦爾德集中營,森普倫經常能聽到瓦格納的歌劇。這是納粹軍官在殺人之外的最愛。鐵絲網外的不遠處坐落著魏瑪古城,那曾是歌德散步、思考和做詩的地方。春日降臨時,集中營外的原野美得醉人,而森普倫被關在里面。
是的,被關在里面。多年以后,森普倫在自傳體式小說 《漫長的旅程》中寫道:“正是在春天,被關在里面的感覺才越發變得無法忍受?!?
為了自由,他失去了自由。他本可以不在這里的。加入法國抵抗組織、殺德寇是他的自由選擇??墒?,現在他徹底地失去了身體的自由。在這樣的極端環境里,這位法國索邦大學哲學系的學生不斷地在做終極思考。
那一年,他剛滿20歲,做了人生中的又一次跨國旅行。1939年,在西班牙共和國被佛朗哥叛軍聯同德意法西斯殘酷絞殺后,他隨忠于共和國的外交官父親先是流亡荷蘭,然后到法國。當納粹德軍穿過巴黎凱旋門后,與許多身在法國的西班牙共和國流亡者一樣,他選擇了加入抵抗組織,為一個并非自己祖國的國家而戰,不幸被捕。無端更渡桑干水,卻望并州是故鄉。押囚的列車一路東去,直至布痕瓦爾德。
愛聽古典音樂也秉持科學精神的納粹軍官給新到的每一個犯人做登記。森普倫的胸前給貼上一張倒三角形的紋章,上面印著一個代表西班牙的“S”,紅底黑字,表明他是西班牙赤黨,編號44904。他在登記卡上的“職業”一欄里填了“學生”,并在個人描述里寫上他懂德文。
他因此被發配去做文書工作,而不是像其他大多數人那樣去干繁重的體力活,從而僥幸存活下來。集中營里漫長的寒冬,活著的人里面,餓倒的、病倒的和累倒的,便再也沒爬起來。焚尸房的煙囪青煙滾滾,伴以瓦格納歌劇的樂聲。
年輕的森普倫想不明白:為什么一個這么有文化底蘊的民族,會變成殘酷高效的殺人機器呢?在高度的民主之中誕生了最專制、最邪惡的政權,這難道是現代性的宿命嗎?
1945年春,巴頓將軍的坦克師挺進德國,兩名開著吉普車巡邏的美國軍官在魏瑪城外意外地發現一大群衣衫襤褸、皮包骨頭卻手持武器的“犯人”。他們走出納粹棄之不顧的集中營,準備去和殘敵戰斗。其中的一個年輕囚徒,編號44904,扛著反坦克火箭筒。
65年后,那個扛著火箭筒的少年已是滿頭白發的老人、知名作家和政治家豪爾赫·森普倫。65年后的春天,森普倫決心做人生中最后一次布痕瓦爾德之行。集中營的幸存者們每過五年就會在布痕瓦爾德聚首,人數自然是越來越少了。每次聚會,他們都會重復1945年4月19日重獲自由后共同立下的誓言:“我們宣誓,要連根拔除納粹主義,建設一個和平自由的新世界?!?
在戰后的巴黎,森普倫與其他集中營幸存者一起受到凱旋英雄般的禮遇??墒?,他無所適從,他無法在一個憔悴不堪的、從死神手里被救回的青年的身上認出自己。后來,在蘇黎世,在一家書店的櫥窗中,他終于認出了自己的臉龐,驚呆了。他重新找回了自己。
豪爾赫·森普倫認為他的反法西斯使命還沒有結束,因為他的祖國仍籠罩在佛朗哥獨裁暴政之下。他化名潛回西班牙,搞了十幾年的地下黨活動之后,因為與黨內主流政見不合,被開除出西班牙共產黨,自此專心從事寫作。
在《漫長的旅程》里,主人公在一群參觀者的陪伴下重返集中營。瞭望塔上飄著一面黑旗,參觀者問道:“這是紀念逝者的嗎?”主人公回答說:“不,這是悼念羅斯福的。死去的人不需要旗幟?!薄澳敲此麄冃枰裁茨??”
“一道純凈的、友愛的目光,”主人公說,“以及回憶?!?
很多納粹大屠殺的幸存者不愿觸及苦痛的過去,而森普倫則在創作中專事回憶?;貞浻姓戎?,有挑揀之用,有過濾之用。他在回憶中復原死去的同伴,那些在“漫長的旅程”中不幸死去的人,如墨西哥作家卡洛斯·富恩特斯所評說,“給那些在一段有罪的歷史里受害的人還原了悲劇的尊嚴”。雖目睹人滅絕人的暴行,森普倫沒有對人性徹底失望。他寫道:“在集中營里,人也變成了這樣一種不可戰勝的生靈:他可以與他的同伴分享最后一個煙頭,最后一塊面包,直至最后一口呼吸,互相支撐?!蓖瑫r,他也在記述間思考歐洲的宿命。
當年的集中營關押著來自歐洲各地的“犯人”,包括有良知的德國人。這些人里面有法國漢學家馬伯樂、奧地利心理學家布魯諾·貝特爾海姆、德國歷史學家歐根·科貢……歐洲的自由思想被納粹囚禁在鐵絲網內忍饑挨餓,若遭不幸,則化為焚尸爐上升起的一道青煙。納粹敗亡后,布痕瓦爾德集中營又變成蘇聯紅軍控制的勞改營??嚯y并沒有結束。多年后,森普倫從斯大林的忠實擁躉轉變為歐洲主義者。在歐洲多國漂泊的體驗讓他與狹隘的民族主義絕緣,政治活動的豐富經歷讓他具備了超越黨派之見的眼光。他在對集中營生活的回憶中發現了歐洲的核心價值,那就是民主、自由與多元化。專制政治、消除異己、精英流亡是西班牙和德國共同經歷過的苦難史,歐洲應當時時警惕,竭力避免悲劇的重演。正因為此,才需要歷史記憶。前南內戰爆發時,歐洲的知識分子大多表現冷漠,似乎忘卻了他們的前輩自發奔赴西班牙內戰戰場、共同捍衛民主共和國政府的史實。波黑的悲劇考問著整個歐洲:一個多元民族、多元文化和諧相處的社會是可能的嗎?對那些與自己膚色不同、信仰不同的人,是拒斥還是擁抱?此時的森普倫剛剛卸下西班牙文化部長的職務,專心思索著未來歐洲的輪廓。
2010年4月,布痕瓦爾德集中營舊址。森普倫面對曾經的難友、反法西斯斗士以及所有敢于正視過去的人用德語發表演講:“在布痕瓦爾德的廢墟上,我們能找到新歐洲之根……”在他的身后,代表當年受難者國籍的三十四面國旗迎風飄揚。中歐的原野重新煥發春色,此時奏響的不再是慷慨激昂的瓦格納,而是經劫難磨練終達超脫之境的貝多芬,是他的最后樂章:“歡樂女神/圣潔美麗……你的力量能使人們消除一切分歧/在你光輝照耀下面人們團結成兄弟?!?
(本文作者現為墨西哥學院訪問學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