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福東/文
盧溝橋事變,是現代中國的重要轉折點,抗戰爆發,而國共力量的對比格局也從此開始發生微妙變化。僅以當時的國民政府而言,西遷造成現代化建設中斷,貪腐蔓延與民生多艱激化社會矛盾,亦可從1937年找到源頭。值得關注的當然還有,抗日激發民族主義,影響國民黨內部的派系整合。
戴安娜·拉里 《中國政壇上的桂系》的完整譯名,實際上應為《地方與國家:1925-1937年中國政壇上的桂系》。該書探討的是李宗仁領導的桂系,從統一廣西到被凝聚在抵抗外侮旗幟下,堅持的是地方主義,還是民族(國家)主義?
以1937年為界,自然有其深意,用拉里的原話表述:“1936年廣西自治地位的喪失,意味著桂系作為一個獨立地區派系的終結……不到一年時間,中國與日本交戰,桂系領袖從國民政府頑強的對手變為抵抗日本侵略的政府的保衛者?!痹?937年之前,雖然名義上歸國民政府統領,但廣西一直是個高度自治的省份。李宗仁與蔣介石的關系,是民國時期各路派系與黃埔中央軍共有糾葛的縮影。說起來,位于廣西一隅的李宗仁,是地方派系中最具實力者,他后來不僅攀上可能有的最高位(代總統),也堅持到國民黨兵敗的最后一刻。
《中國政壇上的桂系》成書在30多年以前,那時民國史的研究還不像現在這么熱絡。本書對桂系研究具有開創之功,中文版的面世稍嫌遲了些?!秳蛑腥A民國史》對桂系的書目援引,主要即來自這本書和唐德剛的《李宗仁回憶錄》?!秳蛑腥A民國史》稱本書“研究主要軍閥集團中的一系,對近代中國的地方主義和黷武主義的性質提出了敏銳的見解”。
非主流桂系,穩定發跡
李宗仁的崛起,印證了“亂世出英豪”的古諺。他25歲時,還是如此沒見過世面,以至于第一次在廣東看到蒸汽機時,嚇得幾乎要發瘋。此時,他已經是一個排長。更早些時候,他智力才能不過中人,理想是在家里養鴨子。出身農民的他,家境不能算好,所以17歲進入廣西陸軍小學成為他一生最大的機遇——免費的軍校,是很多貧窮又想受教育的孩子共同的選擇。那時有誰會預判到是他們很大程度上左右了中國近現代的命運呢?所以李宗仁發跡之后,總覺得“自幼異于群兒”的名人傳記都是杜撰。
“考察桂系三個創建者(李宗仁、白崇禧、黃紹竑)的早期生平,還有在30年代替代了黃紹竑的黃旭初,表明他們的社會、經濟出身以及教育背景有著相當大的一致性。這一相似之處或許可以用來解釋三人之間存在著幾乎平等的關系,他們的出身和所受教育的同等不允許三人中的一人凌駕在其他人之上?!薄吨袊系墓鹣怠贩Q,他們的社會和教育背景甚至與桂系中二流領導人也相同,這就給桂系又增加了穩定性和持久性。
除了出身農村,將桂系聯系在一起的教育紐帶主要是廣西陸軍小學和保定軍校,他們中間幾乎沒有在日本或黃埔軍校受訓的軍官。在混亂的軍閥割據罅隙,李宗仁和這些并非主流的軍校同窗,居然奇跡般的一路飛黃騰達。槍桿子是其安身立命之處,讓他在載浮載沉的軍政生涯中,始終能覓得自己的根據地。廣西是他們的大本營,與白崇禧、黃紹竑(后來是黃旭初)一道,桂系將這里建設成了“模范省”,和閻錫山的山西齊名。
但據《劍橋中華民國史》,僅1924年晚期,軍方就發行了實際上無保證的紙幣50億中國元,用于軍事和非生產用途——當此時也,李宗仁擊敗“老桂系”軍閥陸榮廷,自身的“新桂系”開始新一輪的搜刮。
對于民國長期的軍人專制,拉里的批評不留情面——軍人專制在經濟上的后果有很大的破壞性,維持龐大的軍隊耗竭了經濟資源。軍人專制盤剝百姓,需要大量征兵,供應給養,提供運輸。更為嚴重的是不可避免的內戰,“一個軍人的系統需要有大量的軍隊以確保其生存。在各自獨立的指揮之下,大批軍隊的存在造成了要開戰的壓力……只要敵手有著大量軍隊,就沒有軍人會解散軍隊……在農村社會已沒有地方安置他們,他們只會成為土匪,與軍人一起挨個地壓榨平民百姓?!?
桂系也未能免俗地經歷了這樣一段血腥的“原始積累”階段,然后在廣西擁兵自重,于南京國民政府鞭長莫及之處,開始自治建設。他們的成績似乎比大部分軍閥 (變身革命政府的地方首腦)都要好,與黨中央的關系,也呈現出效忠與疏離交織的復雜性。
地方主義的桂系和國家主義的桂系
對民國初年地方主義與國家主義的關系,拉里的論述頗為經典。她說:“知識分子和政治家都認為,地方主義只能是一種權益之計,達不到哲學話語的高度。他們會對其暫時加以利用……但他們還是鄙視地方主義的??刂频胤綑嗔φ卟扇〉囊彩沁@樣一種模糊的態度,他們會利用地方意識,但從不將其當作最高的目標……他們也想有更高的方面批準其地區的獨立。他們開戰是為了護法、護國。他們不停地談論國家的統一,召開重新統一的會議,并為控制國都北京相互爭奪。他們還要北京時任的統治者批準其得到的頭銜?!?
等到統治者定都南京,軍閥割據的局面表面上似乎終結,但暗地里的較勁仍在繼續。劉文輝在西康一直暗地里反蔣,而李宗仁的桂系,即便在抗戰與國共內戰期間,與蔣介石亦存二念。蔣介石當然可以指責其他派系離心離德,但其他派系何嘗不可以抱怨蔣介石更重用黃埔系?這些靠槍桿子起家的領袖,每人都懷揣著自己的小九九,他們太清楚軍權的重要性。
有一次,我去位于臺北中山南路的中國國民黨黨史館參訪,與館長邵銘煌聊天,不知怎么提及那本大部頭的回憶錄。邵銘煌說:李宗仁的回憶錄,不符合事實的地方,我能找出一百多處。我進一步追問,他又語焉不詳。政治人物的回憶錄,不可盡信,必有矯飾之處。這幾乎可以通過常識判定。但邵銘煌的態度,更多體現的是,尊蔣學者對李宗仁和他所代表的桂系的不諒解。李宗仁對老蔣又何嘗不是如此,雖然在口述時仍以“委員長”相稱,但對其評價無疑甚低。
拉里認為,作為民族(國家)主義的政治建立者,國民黨無法向各種民族主義者證明,只有它才有領導國家的能力。它未能完成民族主義最關鍵的保衛國家抵御外來侵略的任務,最終,民族主義的領導權落在了中國共產黨的肩上?!@是1937年之后若干年的事情了,但即便在日本真正發動侵略、中共還不是重要政治力量之前,拉里仍認為,國民黨作為民族主義者就處于弱勢。
“其他集團也可以強調民族主義。具有諷刺意味的是,甚至被認為破壞國家統一的地方軍人勢力也可以這樣做……發展出了一種關于忠誠層次的看法,由此地方主義與民族主義可以共存,只是作為忠誠等級中不同但又相互依賴的具體層次。這一將地方主義和民族主義混合看法的主要提倡者就是桂系,他們還將地方主義與軍人專制聯系在一起,作為他們實現地方重建最有效的手段?!辈贿^,拉里并不認同桂系的這種說辭。她認為,當地方主義作為一股獨立的政治力量存在,并受到占上風的軍事勢力支持時,該地區就很難對一個統一國家的重建做出貢獻,因為其存在會阻礙統一國家的出現。
拉里說,實際上,地方主義不為國家效勞,還在面臨外來威脅時造成了地區間的爭奪,使得國家衰落。只要國民黨統治的中國仍因地方軍人控制而處于分裂狀態,沒有出現趨向統一的真正動因,那么任何意義上的民族主義就都得不到重視,其創造性的能量發揮不了作用?!獰o論我們對民國時期的“聯省自治”或“根據地”給予多少贊詞,拉里的判斷較他們無疑更接近現實。只是,雖然軍閥及革命者割據的局面需要整治,統一具有正當性,但亦需進一步追問的是,造成這種局面的罪魁又是誰?尋求統一者恰恰是當初以革命名義造成國家四分五裂的元兇。
勝利者歷史書寫的神話
該如何評價李宗仁及桂系?這可能和評價蔣介石一樣困難。近來的史料發掘尤其是蔣介石日記的公布,讓學界對蔣介石的好感陡然升高了很多。但楊天石等學者對蔣介石的評價,依據的資料似乎單一了些,尤其是這些材料更多出于蔣介石個人的手筆。如果按照李宗仁和同時代很多其他人的評判,結果可能又有不同。
李宗仁同樣會向我們呈現兩種面孔,很多時候,人物形象的塑造取決于歷史是由誰來書寫。拉里在本書的結尾是這樣說的:“桂系不是一群盲目的軍閥。其成員經常頭腦不是很清楚,有時也很狡詐,但他們不是騙子?!?
誰是騙子呢?當革命者四處游說,宣揚意識形態所能形塑的未來愿景,用暴力流血的方式換來天下大亂,直接間接死于革命與戰爭的平民就以千萬計,他們是不是騙子?或者說,他們也是被一種主義所蒙騙?
唐德剛在做《李宗仁回憶錄》的時候,并非有言必錄?!八f的大事,凡是與史實不符的地方,我就全給他‘箍’掉了。再就可靠的史料,改寫而補充之?!边@里說的是大事,并不意味著李宗仁有意說謊,很可能只是囿于個人史識的局限。至于李氏敘述親身經歷時,有錯誤或可疑之處,唐德剛則通過注釋方式加以說明。我個人不是很喜歡唐德剛的這種撰寫口述的方式——因為,后人對歷史的認定,常常依靠的是勝利者撰寫的神話。何妨保留李宗仁自認的史實?最多你只需在文下加注。
李宗仁崛起的時代,雖然信息充滿意識形態的偏見,但較前代已更為龐雜廣博。仔細梳理,即不難發現革命者們的短板。李宗仁也曾受惠于陸榮廷,卻又與孫中山大元帥府取得聯系,革陸榮廷的命。這種以利益為標的的重新站隊,在李宗仁身上發生多次,也是彼時軍閥與革命者的通病。后人對這些軍閥與革命者的評價,充滿混亂的價值準則。你如何把孫中山派兵協助張作霖討伐直系北京政府的行為,與其他軍閥間的混戰區隔開?對桂系的反復無常,我們也只有傻眼的份兒。一切其實仍遵循的是“成王敗寇”哲學。
晚年接受唐德剛采訪之后,李宗仁還特地強調:陸榮廷的十年統治,雖無赫赫之功,然亦無大過可言……不特對士大夫甚為尊重,對傳統道德規律也頗知敬畏,不敢過分越軌……以陸榮廷的治績與后來蔣先生標榜革命的省政相較,則陸氏實頗有足多者?!绻搜詫賹?,則辛亥革命以降,庶幾是一蟹不如一蟹了。
不過,討伐陸榮廷的李宗仁,自那時起,大抵站隊正確,完成了從軍閥到革命者的轉捩——與蔣介石的不睦,只是革命者內部的爭吵而已。雖然1949年流亡美國,但最終他投入了共產黨的懷抱。無論如何,李宗仁不是一個徹底的失敗者,甚至最終仍站在了勝利者這一方。所以歷史一定程度上仍由他(也包括蔣介石)——而不是由徹底失敗的陸榮廷來書寫。
但最終的勝利者是共產黨。拉里說,共產黨不是地方主義者,但“地方主義作為一種文化認同意識并沒有消失,甚至在共產黨領導的中國還得到鼓勵。但……地方意識是文化的,是組合的一種工具,而不是一種獨立的政治力量;民族主義是一種政治力量,被納入了為實現社會主義的斗爭之中?!薄艘咽?937年后十余年的事了,李宗仁雖然最終回到了大陸,但這一切基本已和他無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