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修智/文

《巴黎燒了嗎？》是描寫1944年8月解放巴黎全過程的一本紀實名著，作者是美國《新聞周刊》記者拉萊·柯林斯與法國《巴黎競賽》記者多米尼克·拉皮埃爾。二人歷時近三年搜集材料，翻閱了美、法、德三方面的軍事檔案，采訪了上至艾森豪威爾、戴高樂高級助手，下至法、美、德普通士兵和巴黎市民共達800多人，采用了其中536人的親身經歷，成就了這部“事事有根據，人人有下落，句句有出處”的佳作。該書1965年初版，2002年，由董樂山先生翻譯的中文版在中國面世。

好書總是能夠在記憶深處不經意蘇醒。最近看 《張東蓀與他的時代》（香港中文大學出版社出版），勾起了對《巴黎燒了嗎？》中一個細節的回憶，于是找出書來，在殘冬北京混沌多霧的天氣里細細重溫。

狄特里?！ゑT·肖爾鐵茨是希特勒臨危授命的巴黎要塞司令官，因其無懈可擊的忠誠而上位。披甲執戈十三年，他獲得了“城市毀滅專家”的名聲。在1944年7月，肖爾鐵茨從希特勒那里得到的使命是，在盟軍進攻巴黎時，讓巴黎成為一片廢墟。

維希政權的巴黎市長皮埃爾·夏爾·泰丁格得到消息后，跑到肖爾鐵茨這里，希望說動這位鐵血將軍不要像毀滅 “烏克蘭鄉間交叉路口上的一個村莊”那樣毀滅巴黎。書中對這一場游說的描寫不到兩個頁碼，但卻令人難忘。想一想看，一個“偽政權”的市長，語氣聽起來教授味兒十足，去說服一個鐵石心腸的納粹屠夫，這是一幅多么具有張力的圖景。

起初，肖爾鐵茨根本沒把泰丁格的話當一回事。戲劇性的轉折發生在這位矮壯的將軍因感情激動而氣喘咳嗽之后。泰丁格乘機建議兩人到外面陽臺上去，在那里，他們俯瞰到的巴黎美麗得令人心醉：一個身穿花布衣裙的漂亮姑娘騎車經過，一手按著被風吹起的裙子。在杜伊勒里花園的綠色草坪中間，未來的小水手們把他們的玩具帆船放到圓形小池塘里。在河的對岸，中午燦爛的陽光下，榮軍院的金色圓頂閃閃發光，在它的背后，埃菲爾鐵塔聳立在萬里晴空之中。

泰丁格伸手指著他們面前展開的景色，向這個似乎沒有感情的軍人作了一次最后的痛切陳詞：“給一位將軍的任務常常是毀滅，不是保存。不妨設想將來有一天你有機會作為游客又站到這個陽臺上來。再一次欣賞這些使我們歡樂、使我們悲傷的建筑物。你能夠這么說，‘本來我是可以把這一切毀滅掉的，但是我把他們保存了下來，作為獻給人類的禮物?！矣H愛的將軍，難道這不值得一個征服者感到光榮嗎？”

這番話盡管沒有讓肖爾鐵茨立刻回心轉意，但當時的他聞言一時“沉默不語”，顯然并不是耳旁風。本書作者后來采訪到了肖爾鐵茨，書中的上述細節應該可靠。

巴黎燒了嗎？這個希特勒敗到臨頭還在催問的問題，答案是：巴黎沒燒。這座偉大的城市得以幸存，固然最終決定于肖爾鐵茨的審時度勢向盟軍投降，然而泰丁格那與虎謀皮的勇氣、感人肺腑的陳詞，卻鑄就了歷史上偉大的一瞬。

中國現代史上鼎革之際，也有過相類似的一幕。在《張東蓀與他的時代》一書中，同為記者出身的作者對此有所挖掘。說的是，1948年底至1949年初，國共逐鹿正酣，中共大軍兵臨北平，將這座五朝古都團團圍住。在多種力量為北平和平解放縱橫捭闔、身為華北剿總的傅作義將軍舉棋不定之時，北平第一任市長何其鞏于1949年元旦第二天，邀請傅作義及其副總司令鄧寶珊到家里吃晚飯。這頓飯吃了好幾個小時，席間，何其鞏對傅作義諄諄勸導，指出蔣介石已是窮途末路、千夫所指、敗局已定。最后，他飽含深情地對傅說：“我是北平第一任市長，這座古都，這么多建筑，能夠完整地保存到現在，多么的不容易！”“希望你流芳千古，不要做民族罪人?！备底髁x深受觸動，當即表示決定率部起義。此次家宴，決定了奠定起義大局的“第二次出城談判”。

當然，何其鞏的這番游說對傅作義起義的作用不能夸大，它只是多種力量構成的合力中的一種。事實上，推動傅作義最終起義的原因相當復雜，而且根據鄧野先生的研究，傅作義為起義還留了“寓兵于農”的一手，以備時局變化時東山再起，只是后來國內外形勢的發展很快讓他斷了這個想法，主動向毛澤東坦白了自己還留有槍械彈藥的事實。

何其鞏游說傅作義的一幕，不似泰丁格游說肖爾鐵茨那般具有戲劇性和打動人心，但今日觀之，仍令人感慨系之。彼時，何其鞏已經從中國大學校長任上退下，隱居北平，但出于對文化古都的熱愛，挺身而出，苦口婆心地游說，其鐵肩擔道義的精神，令人追慕。

關于何其鞏，《張東蓀和他的時代》中的注釋這樣介紹：生于1899年，字克之，安徽桐城人，曾經任記者、西北軍文書，1924年留學蘇聯，北伐時期任國民聯軍司令部秘書長。1928年國民黨定于一尊并遷都南京后，北平特別市政府成立，為首任市長。任職期間主張“財政公開，造成廉潔政府”、增加教育經費（占市政經費29·5%）等。1936年接受任命為中國大學校長代理校長。北平淪陷期間，參加“北方救國會”獲得，堅決不任偽職。他與燕京大學校長陸志韋、輔仁大學校長陳垣，合稱為在北平堅持辦學的三位著名大學校長。

兩座鋒鏑之下被改寫了命運的歷史名城，兩場面向權力、暴力的苦心游說，盡管只是歷史洪流中的涓涓一脈，但卻具有恒久的美與價值。

泰丁格的下落在《巴黎燒了嗎？》中沒有交代。何其鞏的命運卻似乎成謎?！稄垨|蓀和他的時代》的最后一章介紹，1955年秋，何其鞏因肝病不治在京逝世，時年五十六歲。而病逝前，家中竟然“不能舉火”。作者對此深感迷惑，不能索解，只是根據張東蓀的估計作于1953年的“和克之何其鞏寒食感事詩”做了含糊的臆測。這首詩說：

何郎奮筆詠春寒，夢入江南隔歲闌。

萬事悲歡身外過，一枰黑白局中觀。

放懷不作呵天語，緘口方能謀睡安。

他日西山結游侶，相攜霜后看楓丹。

謎語究竟為何，相信會有解謎之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