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公司觀察 記者 雷梓 76年前沈從文船泊興隆街時,正是他的生日,看他的記述似乎心情比較慌亂,除了揉搓凍僵的手指,借一支筆在紙上向他的三三撒嬌,別無他法。
沿著沈從文1934年冬天走過的老路,我在時隔76年后的秋冬之交,從湖南桃源縣城出發,沿沅水轉酉水逆流而上,開始了一場“個人主義”的旅行。
桃源是湖南常德下轄的一縣,因“桃花源”景區聞名。但事實上,東晉文豪陶淵明的《桃花源記》中所寫的“桃花源”究竟所出何處有很多爭議,湖南、安徽、湖北、河南、重慶等多個省份的縣市都進入“海選”角逐,其中又以湘皖兩地的風頭最勁。
原本打算在桃源縣住上一夜,但經過一番打探,我又打消了駐留的念頭:朋友說此處多是人工景致,“并非一定要去”;更主要的是,我對當地不惜假借歷史故人之名諱,炮制各樣景點以振興旅游經濟的做法深惡痛絕。
于是我徑直去了桃源汽車站,買到抵達該縣境內一個小碼頭——凌津灘的車票。要遵循沈從文的老路,本該從桃源縣城就坐船西行的,但由于桃源縣城直到凌津灘的水路,因為修建水電站而被堵塞中斷了。我無法嚴謹地向沈先生看齊,只能先坐一個多小時的中巴到凌津灘碼頭,再尋航船。
在后來的水路中我了解到,沈從文當初溯流而上時稱譽過的許多風景襲人的景點,比如青浪灘、寡婦灘等等都已經覆沒水下,居民搬遷,其哀想必難以言盡。
車至凌津灘,已近下午4點,我被告知當天已經沒有班船了,我必須在此住上一夜。
其時我站在一所彩旗飄飄的小學校門前,有些驚異,這樣一個戶籍單薄的偏僻處所,怎會有這樣一所模樣光鮮的學?!惶熘g,我竟狂奔近兩千公里,恍如置身夢中,從北京抵長沙轉至常德,進而忽略桃源,徑直殺到了人居寥寥的凌津灘渡口,一個在沈從文的《湘行散記》中也未能找見的自然村鎮。
凌津灘在沅水南岸,當地人說,走過對岸去窄容吧,那里的旅社條件要好一些。我聽他們的話,走過一公里長的水電站大壩,住進了一處家庭旅館。
過了大壩最先看見的是,修建水電站的工程公司花費不菲錢財建起的辦公樓、花園式輔助園區和帶行道樹的寬闊道路,再往里是當地多年依舊的集鎮和民居。兩段區域對照明顯,天黑后,前者依舊亮著各種明亮的照明燈源,后者則早早歇息,只有少量昏黃的白熾燈,像惺忪的睡眼。
好不容易在一家“老師傅餐館”坐定,點了一道沅水的野生桂花魚,一碟花生米,老板娘送了一碟自家腌的剁椒蘿卜條,一小瓶一兩裝四特酒。外面風寒已經刺骨,里面火爐與小酒暖心。想起自己已懶惰多時,這等日子收藏在記憶中已近發黃?;氐娇头?,將手機鬧鐘定在次日凌晨5點后就恍惚睡去,明天要起早去搭開往五強溪的客船。
按日子算,11月24日在湖南還是深秋,但實際上臨江的窄容小鎮,夜晚的溫度在零度上下徘徊,加上潮濕,那凜冽的滋味相當難受。凌晨五點起床,需要很多毅力。
我從窄容橫過沅江大壩來到船碼頭,正好是六點整。天還是一片昏黑,江風很勁。隱約中,我看見船在碼頭貓著,卻無一絲光亮。
一直等到6點18分,終于聽到船上有響動了,繼而有手電亮了。我得救似的大聲叫道:船老大,啥時候開船???老大沒回應我的發問,只招呼說:你怎么不上船???
我不知道,其實旅客來到碼頭后,可以直接上船去等,以免受風寒之苦。而我剛才站在碼頭上的那18分鐘,簡直比80分鐘還漫長,四周連一聲狗叫都沒有,寒風在身體里出出進進,全世界像一頭黑色的怪獸。
6:40船從凌津灘出發了??扇菁{30人的船,只坐了三個客人。我還替船老大擔憂,這一趟會虧本,但接下來的情形將這憂慮一掃而光。這班船跟陸路上的農公車一樣,遇到村頭站點,一路收羅過去,只有超載沒有落空的??蛇@對我來說是件郁悶事,時間成了隨意拉扯的橡皮筋,可長可短,沒個準數。
第一次停船,在一個叫耶溪(音)的地方耽擱了十分鐘。此后沿途不斷有人上船。人落座后,寒暄打岔,家長里短,還有人拿出撲克來打。船上按捺不住地熱鬧起來,天也在此時大亮,像是被這些人吵醒了來。
我走去船家身邊搭話,看到他眼里江灘巨石一樣的物質。我想跟他說我對不起沈從文看過的風景。船家變換著方言和蹩腳的普通話,告訴我很快就到五強溪,因為左岸此時是柳林汊。
柳林汊在沈從文筆下寫作“柳林岔”,一字之差,卻有水陸之別,未做細考,我贊成今天地圖上標注的“汊”字。沈從文寫到柳林汊時,夸贊可謂不遺余力:“我生平還是第一次看到這樣好看地方的。氣派大方而又秀麗,真是個怪地方。千家積雪,高山盡作紫色,疏林綿延三四里,林中盡是人家的白屋頂?!裁刺迫怂稳水嫸稼s不上??匆荒暌膊粫憛??!辈贿^,76年過后,我看到的柳林汊已經失卻沈先生得見的迷人姿色,岸上民居頹廢,雖未上岸也可感知冷清無生氣,惟有距離不遠的一段修竹青蔥依舊,聊可慰籍我對昔日的思慕之心。
沈從文是在給張兆和的《湘行書簡》中提及柳林汊的,那個時候兩人新婚剛滿四個月。這本薄薄的小書,每次讀都能感覺到里面那一種任情任性的真率,以及對鐘情之人的牽掛與癡纏。那年沈先生32歲,想想自己32歲的時候,似乎也還是大孩子一般,覺得人生還真是好玩得很,盡管已經吃過很多啞巴虧,卻不記仇,笑望未來。32歲的沈先生在我眼里可愛無比。
沈從文在提及柳林汊時還提到金子——“地方出金子,冬天也有人在水中淘金子!”
沅江河床產金子,據說桃源到沅陵一段的淘金船要以千艘計數,對河床破壞和水質污染危害不輕。我不知道沈從文看見的是純人力還是半機械的運作,現在的淘金船可是馬力巨大,輕而易舉就可以將河床刨挖、撕咬得千瘡百孔。人的欲望啊,在世界每個角落都能看到它不同形式的無畏表演。
早8點,船開到興隆街,一船人下得只剩3個,興隆街是這一帶的大鎮,感覺像家鄉農村人趕場去的大集市。從興隆街上來五六個新船客,然后繼續向五強溪方向開進。76年前沈從文船泊興隆街時,正是他的生日,看他的記述似乎心情比較慌亂,天冷,孤獨,割肉討好船工水手卻也無法獲取理解。除了揉搓凍僵的手指,借一支筆在紙上向他的三三撒嬌,別無他法。
又經過一條淘金船,跳上來一個年輕人,手里拿著幾張報紙,剛坐下報紙就被旁邊的人分去看了。我也有心要一張看,卻不好意思伸手。資訊還真是有誘惑的。自從我的手機網絡徹底熄火后,便成了純粹的世外之人,卻完全不像在城市里那般惶恐。
10點50分,船抵五強溪。號稱3個小時可到的航程,實際用了4小時,如果從我起床算起,則耗時近6小時。我向船老大抱怨說太慢了,不知怎么他就扯到五強溪水電站的建設過程,聽來更慢——從勘測到使用花了44年時間。據公開信息說,這座水電站1952年就開始勘測,1956年和1980年先后兩次動工又停工,1986年4月復工建設,1994年12月第一臺機組發電,1996年底全部機組投產。
船老大還對我抱怨說,因為五強溪大壩眼下不能通航,斷了他們更長航程的生意。意思是他的船本來可以直接開到沅陵縣城,甚至更遠的水路。也因為這個,我不得不在此下船,從碼頭步行一刻鐘,來到五強溪鎮中心,在一座“東升賓館”門前轉乘“小面”去五強溪水電站大壩,也是我重新搭船去沅陵縣城的碼頭。班船分快慢,快船100分鐘即達,船費40元;慢船則需4小時左右,船費25元。
這一路,天一直陰著,此時更是下起淅淅瀝瀝的秋雨。我趕上的是12:30的最后一班,船主說這趟屬于加班船,要多收10元,時間也多用了20分鐘才抵達沅陵縣城碼頭,這可是我“湘旅日記”的計劃行程中難得遇到的大碼頭。
雨下得更大了,水天無間,我抹掉額前濺濕的雨霧,放眼望去,江面壯闊,像一條敞著懷的豪放漢子,大水西向東去,浩浩蕩蕩,我身處一片漠漠澤國,一轉念間就徹底知解了沈從文一路上時起時落的孤獨。在碼頭調度室詢問,從沅陵向南有去瀘溪的班船,向北去鳳灘則因為水電站修壩,航路已被阻塞。
從北京一路南下,漂泊至此,未及好好喘息,我決定在沅陵休整兩日,再行西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