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公司觀察 記者 向梅 100萬成本換來的土地升值到35億。在3500倍財富增值面前，一場政府與企業間的多輪行政、司法博弈開始了。
“我院領導對此非常重視，責成云南省人民檢察院調查處理，我院瀆職侵權檢察廳進行督辦”……
“云南省檢察機關經調查認為，深圳市聯合投資有限公司、云南富達租賃有限公司所反映的情況基本屬實”……
眼前的穆輝舉著一份復印件，一字一句地向本刊記者讀著上面的字跡。這是一份最高人民檢察院于2010年4月29日給一位全國政協委員的復函。穆輝說，這份函件給了他太多信心。他本以為自己遭受的冤屈終于可以洗清了，但直到本刊記者最近一次見到他的2010年12月8日，7個多月過去了，“那件事”仍然沒有得到昆明當地政府任何明確的說法。
穆輝是深圳市聯合投資有限公司董事長，他口中的“那件事”，是指他作為外來投資者，在云南成立富達租賃有限公司（下稱富達公司），向當地企業提供設備融資，因企業無法還債而經昆明市中級人民法院調解取得一塊土地。
然而，因這塊地位于昆明近年著力開發的呈貢新區，其土地價值在數年里增長了3500倍。當地政府在《昆明日報》上公然宣布該地作廢，并高價將其中部分轉賣給他人，這致使穆的公司損失逾20億元。
5000畝地一夜消失
事發于2009年11月9日。那是一個平常的早晨，穆輝在閱讀《昆明日報》時卻吃了一驚，當天刊出的“掛牌交易公告”中，有塊掛牌J2009-071號的土地掛牌出讓。穆輝緊盯著白紙黑字犯了楞，心下想，這不正是呈貢縣銀樂軋鋼廠抵押在自己手中的那塊土地嗎？土地證都還在自己手中，也沒有任何人征得自己的同意，怎么就被掛牌出讓了呢？穆所在的富達公司立刻向昆明市國土資源局發出緊急函告，指涉及該土地掛牌的行為侵權。2009年12月5日，昆明市國土資源局登報中止了對J2009-071號土地的掛牌。
這塊涉事土地距離新市政府不到3公里，更有輕軌直達，原屬呈貢縣銀樂軋鋼廠所有的5000畝土地中的一部分，因銀樂軋鋼廠將其抵押給富達公司用以融資購買設備，此事還經云南省司法廳公證處公證。后銀樂軋鋼廠無力還款，2004年經昆明市中級法院民事調解書確定，將銀樂軋鋼廠抵押的5000畝土地和位于可樂鄉烏龍片區的1.8萬平方米的廠房權歸富達公司所有。而富達公司聯合香港美邦公司，在承認其具有5000畝荒山土地使用證的前提下，于2008年11月與昆明經濟技術開發區簽訂了投資協議，準備在此投資建設昆明國際社區，該方案亦獲得昆明市委常委、常務副市長李文榮的簽字批復同意。
然而，昆明市政府相關部門已經對這塊地有另外的想法，在政府的“盤子”上，它被預定為螺螄灣國際商貿城的配套小商品加工基地。土地招拍掛被停一周后的12月13日，急于推進螺螄灣小商品加工基地開發的昆明市政府召開專題會議，由常務副市長李文榮主持協調。據了解，當時會上除了有經開區管委會、呈貢縣政府、市國土資源等多個政府部門的人之外，還出現了一個奇怪的角色——民營企業云南中豪集團的代表，而中豪集團的投資方，正是螺螄灣國際商貿城的開發者。
一份市政府594號《會議紀要》記錄下了那次會議的內容：“按2010年1月1日公示掛牌螺螄灣國際商貿城小商品加工基地（一期）安排工作，同時準許企業可先期進場，開展前期工作?！备贿_公司的律師郝巍評價說，實際在那次會上，要剝奪富達公司的土地已是板上釘釘的事，那塊地出讓給中豪集團做螺螄灣小商品加工基地早已定下，中豪甚至被準許先期進場開工了；而其他各部門要完成的任務，是根據2010年1月1日土地掛牌的安排倒推出來的，如呈貢縣政府于12月31日前解決涉及重復發證的5000畝土地的爭議問題，而國土資源局則需在2010年1月1日公示掛牌螺絲灣商貿城小商品加工基地擬用土地。
2009年12月24日，昆明市中級法院以接到昆明市紀委反映情況為由，決定對已經生效6年的那份129號判決書進行再審，理由是銀樂軋鋼廠的土地與南京鋼鐵廠經銷公司昆明經銷處的1000畝的荒山土地使用證有交叉。再審判未下，12月30日，呈貢縣政府下發文件，直接宣布銀樂軋鋼廠《集體荒山土地使用證》作廢，理由包括一地多證、銀樂軋鋼廠未足額繳納出讓金、土地經營管理關系在經開區進行部分收儲前未發生變化，以及未按照規定實施綠化等。在文件的最后，呈貢縣政府甚至直接寫出了“縣政府要積極做好應訴相關權利人和利害關系人可能提起的訴訟”的字眼。
2009年12月31日，趕在上次專題會時限要求的最后一天，呈貢縣政府在《昆明日報》上刊登了撤銷銀樂軋鋼廠《集體荒山土地使用證》的公告。2010年1月1日，昆明國土資源局掛牌J2009-071號土地使用權，受讓方正是中豪集團。
憤怒的富達公司立刻向昆明市中級人民法院提起行政訴訟，狀告呈貢縣政府。
強建公務員小區的烏龍案
然而這只是開始。既然已經決定和這個叫富達租賃的公司撕破臉皮，有關方面就要對之連根拔起了。
就在土地證被撤銷事件發生不久，富達公司手中的另一筆財產，即銀樂軋鋼廠位于呈貢烏龍片區的廠房也面臨厄運——呈貢新區烏龍片區建設指揮部以該房產地處市政道路工程古滇路上為由，下令對其進行強制拆遷，拆遷之前甚至都未和富達公司打個招呼，更不用說達成任何補償協議。此時，富達公司以法院調解書取得房產之后，已經與當地所處的可樂鄉政府簽署了廠房土地使用權的出讓合同，約定將廠房租賃給金林木材廠，以租金抵付應補交的土地租金。
但是，這塊地因處在政府公務員小區建設的規劃范圍內，被呈貢縣列入拆遷計劃。獲知此事，富達公司于2010年1月13日向呈貢縣政府遞交了要求依法拆遷補償的“緊急報告”，同時安排人員到呈貢縣烏龍片區建設指揮部拆遷辦公室多次找負責人常銳進行聯系，提供相應法律文書和一系列呈貢縣政府的行政批復，遞交《函告》并要求簽訂“拆遷補償協議書”。一切談判正常進行，2月4日下午，指揮部負責人楊紹斌甚至明確提出同意意見：“安排常銳對照《房屋產權證》測量房子，與富達公司簽訂‘拆遷補償協議書’，辦理賠款手續?！?月5日，常銳又主動與富達公司總經理聯系，告知要找一個中介機構測量房屋面積，要求富達公司積極配合。
然而，這卻是一招拖刀之計。僅僅5天后，號稱與烏龍片區建設指揮部簽訂了拆遷協議的外地包工頭張偉，集結500余人統一著裝，手持木棍、鐵棒，外加8臺機械設備，對1.8萬平方米的廠房進行強行拆毀。得知此消息后，富達公司感到非常震驚，總經理立即組織人員趕赴現場，發現這顯然是一場有預謀的強拆——保安人員在外圍保護，交警在疏導交通，手持棍棒、統一著裝的人在廠區內守著拆毀機械施工。富達公司總經理還在8時20分左右向呈貢縣公安局撥打了舉報電話:“請求公安出警趕往富達公司房屋被拆現場，制止張偉團伙的違法拆遷行動”。110值班人員接到電話后，先后3次與富達公司總經理取得聯系，并稱已派人出警趕赴現場。此外，富達公司值班負責人李志偉在8時54分也向呈貢縣公安局報警，要求出警制止拆遷富達公司房屋行為。
結果當然沒有警察趕赴現場。當日上午12時30分，1.8萬平方米的房屋（含辦公樓、廠房、職工宿舍、及相關設施）已被毀滅性拆除。富達公司手中持有的15本呈貢縣政府發放的房產證，已然是一堆廢紙。
3500倍財富增值惹的禍？
至此，富達公司被抵押的荒山林地使用證和廠房權益經由各種途徑，已完全被剝奪。
富達公司總經理穆路向記者表示，自己為政府的行為感到寒心?！拔覀儺斈暌彩钦猩桃Y過來的，浙江的中豪集團（云南中豪集團母公司）是企業，我們也是企業。我們向政府提出申訴，不是不支持政府的發展規劃，但是希望能保障我們應有的權利?！?
同現在如火如荼的昆明全體官員招商一樣，富達公司也是1996年，呈貢縣政府為發展鄉鎮企業經濟，招商引資進入昆明的，其股東分別來自香港、深圳和云南。
本案中，富達公司前后投入1250萬資金給呈貢銀樂軋鋼廠購買租賃設備。而銀樂軋鋼廠則將1995年以100萬的價格從呈貢縣政府處獲得的5000畝70年荒山土地使用證和自建的1.8萬平方米的廠房抵押給富達公司，并公證如銀樂軋鋼廠發生違約行為時，富達公司有權全權處理一切抵押品。此后的資料顯示，銀樂軋鋼廠的經營并不理想，而且現金流非常緊張。銀樂軋鋼廠法定代表人李發坤又將同一地塊中的1000畝和部分廠房，抵押給南京鋼鐵廠經銷公司昆明經銷處。令人費解的是，當時的呈貢縣政府竟然就同一塊土地，頒發了多個土地使用證。
經營不善的銀樂軋鋼廠因無法按時履約，被南京鋼鐵廠昆明經銷處和富達公司起訴，云南省高院和昆明市中院分別于1995年和2004年受理了兩方的起訴。此后南京鋼鐵廠申請強制執行，并最終取得了1000畝和部分廠房的權益。在經開區進行土地收儲時，對南京鋼鐵廠經銷公司昆明經銷處進行了補償。
而富達公司則因為種種情況，沒有在國土資源部門辦理抵押登記，而這也是呈貢縣政府提出撤銷銀樂軋鋼廠《集體荒山土地使用證》的主要理由之一。
那么，富達公司為何沒有及時辦理抵押登記呢？穆輝說，2004年8月12日，昆明市中級法院（2004）昆民一初字第129號民事調解書約定，如銀樂軋鋼廠在2004年8月15日前不能如期歸還富達公司的1250萬元，被告銀樂軋鋼廠5000畝和1.8萬平方米廠房作價抵償給富達公司。當天下午，富達公司向呈貢縣副縣長牟輝提出完善土地詳細手續，并申請強制執行。但因四處躲債的李發坤下落不明，無可供執行財產而最終沒有執行完畢，也沒有在國土資源部門辦理抵押登記。
這些瑕疵，對于另外的人來說，就是機會。當年銀樂廠取得的這5000畝地，是荒地，僅僅付出100萬元成本；抵押之時已然作價1250萬元。到今年，這塊地因位于呈貢新區，又在昆明經濟技術開發區內，身價更是猛漲。據昆明相關政府機構發布的2010年2月1日地塊成交公示，爭議地塊——J2009-071工業用地被昆明螺螄灣國際商貿城創業園開發有限公司（即云南中豪公司）以起拍價26萬/畝成交。不久后，同屬5000畝地塊中的117.55畝居住用地更是以119萬/畝的高價成交。即使按照平均70萬/畝的價格計算，這塊100萬成本換來的土地已經升值到35億。
在3500倍財富增值面前，許多人很難按捺住對財富的非分之想。
記者看到，在這個地塊上，中豪創業園小商品加工基地一期工程已經完工，來自宿遷的華夏建筑公司正在緊張地進行二期修建。加工基地總規劃面積達2000畝，全部來自當年銀樂軋鋼廠荒山土地使用證所包含的面積之內。其工程有部分為商品房，在其售樓大廳中已經展開預售，但記者并沒有看到商品房預售許可所需要的5個證件。售樓部的工作人員回應詢問說證件齊備，“都在商貿城總部”，并解釋現在就是想買一期房子也已經買不到了，一期的房子在開盤一周就已經售罄，暫時的處理方法是由中豪公司簽訂出租合同租給消費者，以8年為期。
記者登陸“昆明房產信息網”，通過預售證查詢系統內信息，并沒有查到任何關于螺螄灣商貿中心或者中豪小商品加工基地的信息。
據當地房地產人士保守估計，這個總開發面積為255萬平方米的項目，可為中豪集團帶來至少22.5億元的盈利。然而，以招商引資的名義，借助政府強行開“協調會”搶奪他人土地在先，“無證裸奔”違規銷售在后，中豪集團這錢掙得能踏實嗎？
富達公司代理律師郝巍則向記者表示，此案中呈貢縣政府無論是撤銷集體荒山土地使用證抑或烏龍片區的強制拆遷，均未公示、聽證，亦未告知抵押物權人，屬于嚴重的法律程序錯誤。
2009年12月30日，呈貢縣政府發出“撤銷呈貢銀樂軋鋼廠《呈貢縣集體荒山土地使用證》”的公告，富達公司立即提出了行政訴訟。4月13日，昆明中院作出不予受理的裁定。富達公司被迫向最高人民法院提出《行政再審申請書》，同時向最高人民檢察院反映呈貢縣縣長吳慶昆瀆職。富達公司的代理律師郝巍表示，富達公司將一訴到底。
在最高人民檢察院的督辦下，目前云南省檢察機關查實富達公司反映情況屬實，公安機關已將李發坤作為詐騙嫌疑人予以逮捕，昆明市紀委也已介入調查。云南省檢察機關決定待詐騙案審結后，再視情況對呈貢縣縣長吳慶昆等涉嫌瀆職問題作進一步調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