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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湘旅日記(二):船過柳林汊,就到五強溪
    導語:我身處一片漠漠澤國,一轉念間就徹底知解了沈從文一路上時起時落的孤獨。

    據說這種船貌似沈從文先生提及的“桃源劃子”

    經濟觀察網 雷梓/文 按日子算,11月24日在湖南還是深秋,但實際上臨江的窄容小鎮,夜晚的溫度已經在零度上下,加上潮濕,那個冷冽的滋味相當難受。這種光景下,熱被窩應該是天底下最誘人的歸宿了——凌晨五點起床,沒有足夠的毅力真的不行。

    5點40分,我從窄容橫過沅江大壩來到對岸的船碼頭,正好是六點整。天還是一片昏黑,江風很勁,吹到臉上有些生疼,可我還無法看見樹被風吹動的影子。隱約中,我看得見船在碼頭上貓著,卻無一絲光亮。

    一直等到6點18分,終于聽到船上有響動了,繼而有手電亮了。我得救似的大聲叫道:船老大,啥時候開船???老大沒答我時間,只招呼說:你怎么不上船???

    我不知道,旅客來到碼頭后,其實可以直接上船去等,船艙的門是開著的,可以免受風寒之苦。這事可不小,剛才站在碼頭上的那18分鐘,感覺不比80分鐘短暫。四周一片死寂,連一聲狗叫都沒有,寒風像是在身體里出出進進,全世界的黑像一頭怪獸,而我像一只螞蟻般無助。我心里有些無理的惱,就又追問了一句啥時候開船,老大終于準確地回答說6:40開船。此時離開船還有五分鐘。

    一艘機動船,大約可容30人左右同乘。這樣的船現在沅水上很常見,既不是沈從文說的叫“鰍魚頭”同“五艙子”的大麻陽船,也不是沈從文坐的“桃源劃子”,屬于慢船里的中型客船,比起快船的“大飛”慢多了。

    從凌津灘出發時,船上只得三個客人,我還有些憂慮船老大這一趟會虧本。接下來的情形將這憂慮一掃而光。這班船跟陸路上的農公車一樣,遇到村頭站點,一路收羅過去,一般都只有超載的,沒有落空的。這對我來說是件郁悶事,時間成了隨意拉扯的橡皮筋,可長可短,沒個準數了。


    沿岸有許多這樣的簡易碼頭供船客上下

     

    柳林汊的千竿修竹依舊青翠

    第一停,因為等人,船在一個叫耶溪(音)的地方耽擱了十分鐘。此后沿途不斷有村落,不斷有人上船,三三兩兩的,船差不多坐滿了。寒暄打岔,家長里短,一個小孩子在幾個婦女手上傳遞,一邊說著奶水的事情,還有人拿出撲克來打,船上按捺不住地熱鬧起來,天也在此時大亮,像是被這些人吵醒了來。

    我參與不進眼前這粗糙而鮮活的一切,只能用手機記事本寫下以下的詩行:

    “七點前的江面還是墨色的深淵 / 看不見流水的動 / 船肯定在前行 盡管是逆流 / 感覺不到船的動 / 只有兩岸的山坡以及樹林 / 細看時變換著它們的身影 / 有狗叫的片段 有人影在燈影里走動”

    “船艙里的人默默坐著 / 起得太早 繼續打盹 / 細看可以對望到瞳孔里的光 / 有一支煙頭紅得耀眼 / 可以看清每一條煙絲在燒灼中變形 / 照映著那個下頜明滅深刻”

    “黑,黯淡下去 / 白,在江面蒸騰起來 / 夜的黑炭在晨曦中化成白的灰燼 / 看得見沅水起霧了 / 朦朧在神仙般的紗幔中 / 芙蓉國土上的秋日清晨 / 沅水是處子靜脈的青藍”

    “我走去船家身邊搭話 / 此時已經能夠看清他的臉 / 看到他眼里江灘巨石一樣的物質 / 我想跟他說我對不齊沈從文看過的風景 / 我想跟他說那些找不回的歲月 / 事實上我無法說出這一切 / 船家變換著方言和蹩腳的普通話 / 告訴我很快就到五強溪 / 因為左岸此時是柳林汊”

    柳林汊在沈從文筆下寫作“柳林岔”,一字之差,卻有水陸之別,未做細考,我贊成今天地圖上標注的“汊”字。沈從文寫到柳林汊時,夸贊可謂不遺余力:“我生平還是第一次看到這樣好看地方的。氣派大方而又秀麗,真是個怪地方。千家積雪,高山盡作紫色,疏林綿延三四里,林中盡是人家的白屋頂?!裁刺迫怂稳水嫸稼s不上??匆荒暌膊粫憛??!辈贿^,76年過后,我看到的柳林汊已經失卻沈先生得見的迷人姿色,岸上民居頹廢,雖未上岸也可感知冷清無生氣,惟有距離不遠的一段修竹青蔥依舊,聊可慰籍我對昔日的思慕之心。

    沈從文是在給張兆和的《湘行書簡》中提及柳林汊的,那個時候他二人新婚剛滿四個月。讀過這本薄薄的小書幾遍,每次都能感覺到那里面的一種任情任性的真率,以及對鐘情之人的牽掛與癡纏。那年沈先生32歲,想想自己32歲的時候,似乎也還是大孩子一般,覺得人生還真是好玩得很,盡管已經吃過很多啞巴虧,卻不記仇,笑望未來。32歲的沈先生在我眼里可愛無比。

    沈從文在提及柳林汊時還說及金子——“地方出金子,冬天也有人在水中淘金子!”沅江河床產金子,據說桃源到沅陵一段的淘金船要以千艘計數,對河床破壞和水質污染危害不輕。我不知道沈從文看見的是純人力還是半機械的運作,現在的淘金船可是馬力巨大,輕而易舉就可以將河床刨挖、撕咬得百孔千瘡。人的欲望啊,在世界每個角落都能看到他不同形式的無畏表演。


    這種游動性強的淘金船在沅水上最常見

    湘旅日記路線示意圖

    Kid peng制圖

    從凌津灘到五強溪,除了那種游動性強的淘金船隨處可見,我還看到好幾座機井,由龐大基座和若干條駁船組合而成,一概紅旗飄飄的,很有些氣勢。據說很多淘金船屬于非法開采,那么這類紅旗飄飄的又是什么呢?

    早8點,船到興隆街,一船人下得只剩三個,興隆街是這一帶的大鎮,感覺像家鄉農村人趕場去的大集市。從興隆街上來五六個新船客,然后繼續向五強溪方向開進。76年前沈從文船泊興隆街時,正是他的生日,看他的記述似乎心情比較慌亂,天冷,孤獨,割肉討好船工水手卻也無法得著理解。除了揉搓凍僵的手指,借一支筆在紙上向他的三三撒嬌,別無他法。

    在興隆街,我看到了在東南沿海常見的那種旅游渡輪,比我坐的機動船時髦許多,聽船老大說,這船包船費用只需400元,比昨天在窄容聽說的600還少200,愈發讓我覺得這兒的鈔票比北京值錢太多。不過不知是營運許可關系還是技術原因,目前這種游輪只開行從凌津灘到興隆街這段短途航程。

    又經過一條淘金船,跳上來一個年輕人,手里拿著幾張報紙,剛坐下報紙就被旁邊的人分去看了,讓我心頭一動,卻不好意思伸手。資訊還真是有誘惑的。我的手機先是在Z17上變成了啞巴,到桃源之后甚至連google注冊也出了變故,網上不了,微博也熄火登錄不了。我真的徹底成了世外之人,卻完全不像在大城里時感到惶恐。斷絕了好,我此行要的不就是心和腦的輕省簡單么?

    10點50分,船抵五強溪。號稱3個小時可到的航程,實際用了4小時,如果從我起床算起,則耗時近6小時。我像船老大抱怨說太慢了,不知怎么他就扯到五強溪水電站的建設過程,聽來更慢——從勘測到使用花了44年。據公開信息介紹,這座水電站1952年就開始勘測,1956年和1980年先后兩次動工又停工,1986年4月復工建設,1994年12月第一臺機組發電,1996年底全部機組投產。

    船老大還對我抱怨說,因為五強溪大壩眼下不能通航,斷了他們更長航程的生意。意思是他的船本來可以直接開到沅陵縣城,甚至更遠的水路。也因為這個,我不得不在此下船,從碼頭步行一刻鐘,來到五強溪鎮中心,在一座“東升賓館”門前轉乘“小面”去五強溪水電站大壩,也是我重新搭船去沅陵縣城的碼頭。班船分快慢,快船100分鐘即達,船費40元;慢船則需4小時左右,船費25元。

    這一路,天一直陰著,此時更是下起淅淅瀝瀝的秋雨。我趕上的是12:30的最后一班,船主說這趟屬于加班船,要多收十元,時間也多用了20分鐘才抵達沅陵縣城碼頭,這可是我“湘旅日記”的計劃行程中難得遇到的大碼頭。

    雨下得更大了,水天無間,我抹掉額前濺濕的雨霧,放眼望去,江面壯闊,像一條敞著懷的豪放漢子,大水西向東去,浩浩蕩蕩,我身處一片漠漠澤國,一轉念間就徹底知解了沈從文一路上時起時落的孤獨。在碼頭調度室詢問,從沅陵向南有去瀘溪的班船,向北去鳳灘則因為水電站修壩,航路已被阻塞。從北京一路南下,漂泊至此,未及好好喘息,我決定在沅陵休整兩日,再行西去。

    (下一篇:沅陵比辰州更古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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