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凌津灘段沅水上的輕便漁船

湘旅日記路線示意圖
Kid peng制圖
經濟觀察網 雷梓/文 沿著沈從文1934年冬天走過的老路,我在時隔76年后的秋冬之交,從湖南桃源縣城開始沿沅水轉酉水逆流而上的旅行。
于我而言,數十年困頓于城中,每次旅行都像是一次出逃。受生活捆綁,被俗務纏身,惟一能令我喜悅和釋放的行為,便是一年中偶得的出行。也因此,每次旅行就成了緩釋心理壓力、求得新陳代謝以延續日常機器運轉的潤滑劑和休養期。
有時三四日,有時一星期,這一次卻難得的久,久到似乎要以后半生來踐行。為了脈絡上的清晰,我把目前走過的線路經停站點先行標出,以作索引:北京-長沙-常德-桃源-桃花源-凌津灘-窄容-興隆街-柳林汊-五強溪-沅陵-鳳灘-小溪-王村-保靖-花垣-矮寨-吉首-鳳凰。其中長沙和常德因為只是中轉,未曾停留,故在敘述中略過。
沅水全長1033公里,湖南境內長568公里,分南北兩源,南源為龍頭江,源于貴州省都勻縣云霧山,北源為重安江,源于貴州省麻江縣平越大山,兩源匯合后稱清水江,至鑾山入湖南省芷江縣,東流至洪江市與渠水會合后稱為沅水,亦稱沅江。酉水全長427公里,發源于湖北省宣恩縣,沿湘鄂、湘渝邊界,經重慶酉酬、石堤流入湖南,至沅陵縣與沅水交合,最后匯入洞庭湖。
桃源是湖南常德下轄的一縣,因“桃花源”景區聞名。但事實上,與東晉文豪陶淵明傳世之作《桃花源記》相關的“桃花源”究竟所出何處,今在中國哪個縣份上,目前學界仍在爭議存疑。而緣于當代中國盛行的“古為今用”的功利之風,尤以一哄而上、舉國喧囂的旅游業為極端,各地紛紛爭搶,大發古人(故人)財——誰家沒祖先,誰處翻找不出個把知名人物來,或者,古人多好云游,我家板凳曾經被誰坐過(這一條用在現當代高級政要身上亦合適)——具體到陶淵明和他美譽過的“桃花源”,目前就有湖南、安徽、湖北、河南、重慶等多個省份的縣市進入“海選”角逐,都說陶氏寫的桃花源就是他們那里的某處山水。其中又以湘皖兩地的風頭最勁。
原本打算在桃源縣住上一夜,我一向把旅行視為對城市生活的反叛和出逃,“桃花源”的精神要義在鄙人靈魂深處留下的影響早已深刻。但經過粗略了解,我打消了駐留的念頭:一是朋友口碑,說此處桃花源多是人工景致;二是我比較信賴的一本路書也介紹說“并非一定要去”;最后也是最主要的原因,就是我對出于當地GDP考慮,不惜假借歷史故人之名諱,“新仿”炮制各樣景點以振興旅游經濟的做法歷來深惡痛絕。
于是徑直去了桃源汽車站,買到抵達該縣境內一個小碼頭——凌津灘的車票。按照此次想要遵循的沈從文的老路,本該從桃源縣城就坐船溯流西行的——說到這,我不得不再次流露對現代文明的批判——全國各地只要有條江河,當政者就幾乎都會想到攔河筑壩,興辦水電站,并冠以“利國利民,造福鄉梓”的崇高理由。桃源縣城直到凌津灘的水路就是因為這個原因被堵塞中斷了,我無法嚴謹地向沈先生看齊,只能先坐一個多小時的中巴到凌津灘碼頭,再尋航船。

凌津灘水電站大壩建設場景

凌津灘水電站大壩南岸的木芙蓉花樹
水電站在某種意義上,真的是個可惡的東西。想起云南瀾滄、金沙、怒江以及中國太多江河流域的相近際遇,重新檢索出人類動輒腰斬河流、刻意抬高河床增大落差,甚至讓江河改道斷流的驕橫武斷,不勝枚舉。深為湖湘縱橫交錯的千百條水路憂心。
在后來的水路中,我了解到,沈從文當初溯流而上時稱譽過的許多風景襲人的景點,比如青浪灘、寡婦灘等等都已經覆沒水下,居民搬遷,其哀想必難以言盡。曾親歷感受偉大三峽工程造孽所導致的移民運動,那種將整個龐大族群的繁衍根系,好似根深葉茂的千年古樹連根拔起的野蠻創傷,幾代人都無法平復,難以將息。子嗣異處,文種斷絕。風土之民淪為盲流,其禍難誅。
車至凌津灘,已近下午四點,我被告知今天已經沒有班船了。因為興修水電站的原因,我將開啟的這段航程只能從凌津灘到五強溪,水路在五強溪再次被大壩斬斷,并且每天只有清晨6時和中午12時兩趟班船,我必須在此住上一夜。
其時我站在一所彩旗飄飄的小學校門前——我有些驚異,這樣一個戶籍單薄的偏僻處所,怎來這樣模樣光鮮的一所學?!腥缰蒙韷糁?,一天之間,我竟狂奔近兩千公里,從北京抵長沙轉至常德,進而忽略桃源,徑直殺到了人居寥寥的凌津灘渡口,一個在沈從文的《湘行散記》中也未能找見的自然村鎮——他在1934年1月12日到的桃源,用了兩日船抵興隆街,凌津灘夾在兩地之間,以今天的船速,離興隆街一小時距離。
問了當地好幾個居民,了解到住宿有三個選擇。就像我在此行寫就的詩歌里說到那樣:
“凌津灘。窄容寺。興隆街 / 在湖南常德,在沅水的某個上岸的傍晚 / 這三個集鎮呈抵角之勢 / 我選擇住在窄容 / 于次日六點在凌津灘上船 / 一小時后路過興隆街 / 很多人在這里上岸 / 很多人在這里上船”
凌津灘在沅水南岸,當地人說,走過對岸去窄容吧,那里的旅社條件要好一些。我聽他們的話,走過一公里長的水電站大壩,住進了一處家庭旅館,接待的大媽人很好,房間看上去也比其他家干凈不少。
窄容,過了大壩最先看見的是,修建水電站的工程公司花費不菲錢財建起的辦公樓、花園式輔助園區和帶行道樹的寬闊道路,再往里是當地多年依舊的集鎮和民居。兩段區域對照明顯,天黑后,前者依舊亮著各種明亮的照明燈源,后者則早早的歇息,只有少量昏黃的白熾燈,像惺忪瞌睡的眼。
好不容易在一家“老師傅餐館”坐定,點了一道沅水的野生桂花魚,一碟花生米,老板娘送了一碟自家腌的剁椒蘿卜條,一小瓶一兩“迷你”裝四特酒,外面風寒已經刺骨,里面火爐與小酒暖心。想起自己已懶惰多時,很久以來,這等日子收藏在記憶中已近發黃。這個夜,詩情猶如少年春夢來襲,竟有些不勝酒力,回到客房,將手機鬧鐘定在次日凌晨5點后就恍惚睡去,明天要起早去搭開往五強溪的客船。
(下篇:《船過柳林汊,就到五強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