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濟觀察網 圖門巴雅爾/文 隨著陳凱歌導演的賀歲劇《趙氏孤兒》上映,媒體與坊間又多了一個準歷史學話題。有關于文藝作品中主人公“趙氏孤兒”——趙武(謚號文,故史籍中也稱呼為趙文子)的身世,司馬遷之后,歷代學者均有不同程度的評論,經過反復考證,將“趙氏滅門案”總結為兩個不同的版本,一個是情節跌宕的“戲說”——姑且稱呼為“趙氏孤兒版”,一個是細節模糊的“歷史”——史稱“孟姬之讒”或“下宮之難”。
版本一“趙氏孤兒”:由忠臣和奸臣雙方演繹的一場的悲喜劇,一個關于復仇和士為知己者死的經典范本。始作俑者:太史公司馬遷,劉向父子以訛傳訛。
《史籍.趙世家》(以下簡稱《趙世家》)的記載是這樣的:屠岸賈是晉靈公(因昏庸殘暴,被趙氏弒殺)的寵臣,晉景公時為司寇,主管國家政法工作。屠岸賈要作亂,追究晉靈公被弒一案,借題發揮要誅滅趙氏。當時,與趙氏交往頗深的韓厥告趙朔趕快逃走,趙朔不肯。在屠岸賈的鼓動下,諸將擅自進攻趙氏於下宮,殺趙朔、趙同、趙括、趙嬰(趙朔是趙盾之子,趙同、趙括、趙嬰為同父同母兄弟,與趙盾同父異母。),并將趙氏滅族。
之后的事情,大致與歷代文藝作品中的敘事相同,只不過,司馬遷說程嬰是趙朔門客,而陳凱歌導演說他是鄉野游醫……
《趙世家》關于趙氏孤兒一事描寫傳神,人物對話詳細而生動,故事性極強。不似史家手筆,更象一段傳奇小說,讀來令人蕩氣回腸。
版本二“孟姬之讒”:圍繞權利之爭,多方參與其中的一場內訌,直接導火索是叔叔與侄兒媳婦的不倫之戀。持相同記載的有:《左傳》、《國語》、《戰國策》和《史籍.晉世家》等。
對“下宮之難”一事,歷史記載大相徑庭。早些的《左傳》是這樣描述的:趙莊姬與趙嬰有奸情(此事應在趙朔死后不久,屬叔叔于侄媳婦亂倫),事情敗露后被趙同、趙括兄弟逐出晉國,并死在齊國。趙莊姬因此懷恨在心,在晉景公面前誣陷趙氏說,“趙同、趙括將要作亂”。與此同時,與趙氏家族早有矛盾的欒氏、郤氏家族趁機出面為趙莊姬作證。于是,晉國誅殺了趙同、趙括,并滅其族。當時,趙武跟著趙莊姬住在晉景公宮里。
不久(根據有關記載推斷,應為半年到兩年時間),韓厥對晉景公談起趙衰、趙盾的功績,稱如果他們這樣的人都沒有后人祭祀,誰還愿意為國家效力。于是晉景公復立趙武為趙氏后嗣,恢復了趙氏的爵位和封邑。其他典籍如《國語》、《史記?晉世家》(下稱《晉世家》)的記載與此相同,整個事件脈絡基本清楚。
司馬遷的《史記》被稱為“實錄、信實”,魯迅譽其為“史家之絕唱,無韻之《離騷》”,史學“雙壁”之一,前“四史”之首。他在《趙世家》中的一番“戲說”因為多處“硬傷”而被后世同行詬病,尤其難以理解的是,太史公也根本沒有“自圓其說”,同一本著作《史記》對同一件事的記載相抵牾——戲說《趙世家》的同時卻讓《晉世家》延續《左傳》的說法。
在這里,需要給大家補充一個“常識”。古代的著史者(無論是拿政府工資的“史官”,還是自娛自樂的草根史學家)的第一堂基本功課是對手頭史料辨偽存真。自己懷疑,又不可考證的內容,要么“孤證不取”,即舍棄不用,要么“聊備一說”,即收錄不同版本,由讀者自己評判,其實也就是現代人常用的“存疑”。在史官的一取一舍之間,便表現出他的“史識”和“史德”,“史識”,就是證偽的功力,而“史德”指良心和職業精神,是秉筆直書,還是曲筆回護。這一規則,在司馬光主持編撰《資治通鑒》時,表現得尤為突出。
說到這里,其實有些讀者應該多少明白點什么了,太史公之所以“自相矛盾”其用意是暗示后人《趙世家》“聊備一說”,《晉世家》才是真實。那好,有讀者會問:所謂“聊備一說”是因為拿捏不準又無法考證才對,但明顯多處與戰國時代史籍(《左傳》、《國語》等)相左的“趙氏孤兒”版卻也堂而皇之地寫進“信史”,這是為什么呢?
告訴你,因為司馬遷別有深意。有人說司馬遷是借程嬰、公孫杵臼的故事,來剖白和印證自己的心跡。
愚以為:正解!
司馬遷的心路,在《報任安書》中顯露無疑。司馬遷說他與李陵當初在朝中為同僚,也不是很熟,下班也不同路,推杯換盞、面酣耳熱更是從未有過,但他認為李陵國家才能出眾且有熱血擔當之人,于是在李陵兵敗后,對其仗義執言,乃至遭受“男性外生殖器摘除手術”,漢武帝時李陵一案可以去問百度或維基百科。
這是奇恥大辱,司馬遷說:“我雖然怯懦軟弱,想茍活在人世,但也頗能區分棄生就死的界限,哪會自甘沉溺于牢獄生括而忍受屈辱呢?再說奴隸婢妾尚且懂得自殺,何況像我到了這樣不得已的地步!我之所以忍受著屈辱茍且活下來,陷于糞土般的污濁環境中而不肯死的原因,是自恨我內心的志愿有所未盡,如果在屈辱中離開人世,那我的文章就不能公諸于后世罷了”。
支持司馬遷“茍活”的人生理想便是完成《史記》,“想探求天道與人事之間的關系,貫通古往今來變化的脈絡,成為一家之言?!彼蛩惆阉剡M名山,傳給可傳的人,再讓它流傳進都市之中,那么,他自認抵償了以前所受的侮辱,即便是讓他千次萬次地被殺戮,都沒有什么可后悔的。但是,最令司馬遷痛苦的是他的這番苦心孤詣,只能向有見識的人訴說,卻很難向世俗之人講清楚!
我們可以對比發現,司馬遷的心跡,與他筆下的程嬰是如此驚人的相似:趙武成人之后,程嬰向趙武辭別,告訴他:“當初,你家遭滅門,我和公孫杵臼都應該赴死,而我獨活,不是我貪生怕死,而是想保住你這條趙家血脈。如今,你已經繼承了趙氏爵位官職,我也要到地下向我的老主人和公孫杵臼做個交代了?!壁w武大哭,跪地磕頭阻止,央求道:“我誓死報答恩人,您怎能忍心離我而去?”程嬰回答:“我非死不可,公孫杵臼相信我能完成使命,所以先死,如果我不到冥間交付使命,他以為我已失敗?!闭f吧自殺身亡。(詳見《趙世家》)
《史記》之于司馬遷,正如趙武之于程嬰。都脫不了“信義”二字。程嬰的“義”,是救趙武、續趙氏香火;“信”是對公孫杵臼的承諾。司馬遷的“義”,是要完成“一家之言”,“信”是對同是史官的先人(司馬家世代為史官)的承諾。司馬遷這么寫,似乎有違史家的筆法。但正是因為這些橋段,才使得《史記》不僅是史家之絕唱,也成為無韻之《離騷》。
話說到這里,似乎已到盡頭,但筆者還是心存疑竇,即便司馬遷是借古喻今以傳說表達心跡,但一部《史記》上自黃帝,下至于漢武帝時代,全書130篇,52萬余字,包括十二本紀、十表、八書、三十世家和七十列傳,人物不下數百,為何獨獨選擇了“趙氏滅門慘案”?
一切并非空穴來風,近人楊伯峻推斷司馬遷之所以戲說,是因為他聽到了“戰國民間傳說”。而筆者以為,這個所謂“民間傳說”很可能是“官方說法”,即趙武的后人,也就是趙國歷代君主,為祖先遮丑(趙武的母親趙莊姬的亂倫之戀),虛構了屠岸賈,罪魁禍首,虛構了公孫杵臼和程嬰,為了一個承諾,不惜賠上自身和親生兒子的性命,只為主人家香火相繼……而在這個虛構的故事中,趙武尚在襁褓,便有如神助般停止啼哭,躲過殺身之禍,這是趙武子孫遮丑之余的美化之舉。
根據司馬遷的自述,筆者有理由相信,太史公很可能是經過實地采訪之后,找到了“趙氏孤兒版”的原始素材。
“趙氏滅門案”發生在公元前583年,司馬遷出生于公元前145,相隔438年。發生的地點是當時的晉國都城新田(現山西省侯馬市境內),距離司馬遷出生地夏陽(今陜西韓城市境內)100多公里,不算遠。
夏陽靠近龍門,所以司馬遷自稱“遷生龍門”(《太史公自序》)。龍門,龍門山,很有名氣。傳說大禹曾在龍門開山治水,而龍門山的南面就是黃河。司馬遷的家正好在黃河、龍門之間,當地名勝古跡很多。司馬遷從小在飽覽山河名勝的同時,也有機會聽到許多歷史傳說和故事。筆者以為,司馬遷兒時,未嘗沒有可能聽到過俠士程嬰舊趙孤的傳說。
20歲的時候,司馬遷在讀萬卷書的基礎上,開始行萬里路,他要求他兒子來進行一次為期兩年多的一次全國的漫游。所以我這里要介紹司馬遷的漫游,于是司馬遷從20歲開始,就做了一次漫游,司馬遷是為寫《史記》做準備的一次實地考察,他親自采訪,獲得了許多第一手材料,保證了《史記》的真實性和科學性。那么他這個漫游,也是《史記》實錄精神的一種具體體現。
比如說他漫游到汨羅江畔,在汨羅江畔,在當年屈原投江自沉的地方,他高聲朗誦著屈原的詩,他痛哭流涕,所以他寫《屈原列傳》寫得那么有感情,他是親自去考察過,他是在學習屈原的基礎上來寫屈原的。比方說,在韓信的故鄉淮陰,他也搜集了許多有關韓信的故事,你比如說他親自去問別人,說當年韓信受胯下之辱,這大家知道,這個典故,韓信為什么能夠受胯下之辱而不發怒?而不愿意去做出非法的事來,忍了。韓信那么高的個子,從一個流氓兩個腿之間爬過去,如果按照他的個性,一刀就把他殺了。但是如果把他殺了,后來還能夠建功立業嗎?韓信后來幫助劉邦推翻了秦王朝,建立了西漢,封王封個侯,回了故鄉,韓信自己說,如果當初我把你殺了,我就沒后來的建功立業,所以小不忍則亂大謀。
再比如說在曲阜他去瞻仰了孔子的墓,還和孔子故鄉的一些儒生在一起攬衣挽袖、一步一揖,學騎馬、學射箭,學行古禮,以此表達他對孔子的紀念,高山仰止,對孔子的紀念。
再比如講,在孟嘗君的故鄉薛城,他走鄉串巷,考察民風,而且他考察這個地方的民風跟當年孟嘗君好客養士有什么關系,所以他走一路、考察一路。
可以這樣說,司馬遷在漫游的旅程中,不放過任何一個了解歷史的人,不放過任何一個存留于人們口碑上的故事,獲得了許許多多從古籍當中所得不到的歷史材料,同時他深入民間,廣泛地接觸了底層民眾的生活,使得他對社會,對人生的觀察、認識逐漸深入。
筆者以為,司馬遷很有可能也到過晉國舊都附近,童年的記憶加實地訪問,促使太史公開始醞釀,思考如何要把這個感人肺腑的傳說寫進他的著作。從“道聽途說”到司馬遷筆下情節跌宕、人物性格鮮明,語言精練,必然經過了他的精心加工。
司馬遷《趙世家》中的趙朔也好,公孫杵臼也好,包括最后的程嬰,說自殺就自殺,而且振振有詞,那些理由在現代人看來幾乎都是“扯淡”,怎么在他們看來就比生命還重要呢?司馬遷極力塑造的這種人格,我們當然不陌生,其實他們就是“俠客精神”的典型,要言之,便是“重然若,輕生死”。而在中國古代歷史上,為先秦的俠客精神擊節而歌的第一人,便是我們的太史公司馬遷先生。他破天荒地為豫讓、劇孟、朱家、郭解等平民游俠立傳(《史記·游俠列傳》),而且不惜筆墨,大書特書他們的英雄氣魄,而公孫杵臼和程嬰也是司馬遷“俠客情結”的體現。
推崇程嬰的理想人格,使得司馬遷不愿舍棄甚至于著力描寫塑造之;恪守秉筆直書的職業操守,使得司馬遷還是在別處收錄了真正的“趙氏滅門案”經過。兩者相輔相成,成就了司馬遷,成就
了史記,也為后世留下這段感天動地的佳話,當然,也給陳凱歌先生一個機會,洗刷前恥,但似乎這一次,他又失敗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