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浪/文
《國家記憶》這部書里的每一幅圖文本來已令人震撼,第386頁的那幅照片(見右圖)依然讓我驚訝莫名——
標著“戰區11號(中國),飛機類”識別碼的文字下是這樣的記載:
中國的機隊里——與它們在中國天空飛行的姊妹機隊相比——出現了陌生的面孔,這些直升機是轉運傷員飛行組的一個組成部分,它們能夠去到標準飛機無法到達的區域執行飛行任務。這些最新分派到14航空大隊司令部的直升機由一個專門執行緊急任務的小隊掌管,由于它具有靈敏、銳利、垂直起降的特點,且能夠在條件極端的山區降落,因此,通常一小塊空地就可以用來做 “機場”。由理查德·特瑞伯(RichadeWTeriber)上校領導的空中搜救部,裝備了醫療急救物品器械,能夠迅速地接近受傷生病的官兵們。
這幅注明1945年6月22日拍攝的圖片上,三架涂裝著美國軍徽的R-4直升機正停在有三頂帳篷矗立的丘陵空地上。此前的眾多信息都表示,直升機在戰場上最早使用于上世紀50年代初的朝鮮戰場,其中包括1950年9月的一次機降作戰。眼前的這張照片絕無爭議地把這段歷史提前了五年。
這部圖文書的編選者之一章東磐先生寫道:多年前在尋訪滇西抗戰史的時候,就有老者說到美軍用直升機運送戰亡遺骸,當時訪者不動聲色地“否決”了這個細節。直到看到這張照片才恍然大悟,“當初在村子里連筆記都沒有詳細做是何等愚蠢!”
我看一部書的價值在意三個東西:信息量、思想性和文本特征,同是明史,吳晗的《朱元璋傳》專于前者,十年砍柴的《明朝那些事兒》彰于后者,而吳思的《血酬定律》顯然是發人之所未見?!秶矣洃洝穼儆谛畔⒘颗c文本特征都好的那種。
關于文本,矚意于歷史的許多著作都繼承了中國人以書證史的學術傳統。近百年來,考古學勃興,以器物證史的,也有許多經典著作。近年來,以圖像(攝影、地圖等)證史的書引人矚目,在于其實際上開辟了一條研究和證實歷史細部構成的新路。當那個叫做“歷史”的東西以一種可以觀瞻的形式展現在我們面前的時候,我們才領會了“抗日戰爭”并不一定是電影《地道戰》里的那種圖景;而“文化大革命”的荒誕也在于彼時人物行為的荒誕。
至于信息量,這部書對關注滇西抗戰乃至中、美軍共同作戰史研究的讀者無異于一場視覺盛宴了。此前我曾關注一張老地圖的作者弗蘭克·多恩,以后我發現他是史迪威的副官,是松山戰役中美軍顧問團的團長,后來我見到了他在戰場上的圖像。這部書里,更發現了這張編號196024的照片的拍攝日期,1944年8月23日,拍攝者是美軍通信兵的戰場記者。
嚴肅的歷史研究基于信息的精確,含混的歷史述說就會帶來認知的麻煩。比如人盡皆知的“飛虎隊”,在今天含混的文字表達中被稱作“飛虎隊”成員的有若干個番號的老兵:其中飛戰斗機的有美國志愿援華航空隊、駐華空軍特遣隊、美國陸軍第14航空隊、中美聯合航空聯隊。飛運輸機的有中國航空公司、美國陸軍空運指揮部、兵員及戰時特種運輸中隊。還有臺灣空軍第401聯隊因為前身曾隸屬戰時的中美聯隊,也以“飛虎隊”自詡。
我注意到這部書中,凡涉及番號的,均簡明。如上圖中的直升機部隊,明確其屬于14航空隊司令部的緊急分隊。書中涉及“飛虎隊”的圖文,則除援華志愿隊以外,有標明“14航空隊”及其“第23戰斗機大隊”。
1941年12月,剛剛來昆明駐扎的美國志愿援華航空隊的飛機涂裝是在機首的鯊魚圖案。內地人不認得鯊魚,19日,首次在昆明上空對來襲日機作戰取得勝利后,昆明的一家報紙使用“飛老虎”一詞形容志愿隊的飛機,航空隊的中國翻譯將其翻譯為“FlyingTiger”,陳納德覺得很好,于是就有了“飛虎隊”這個名稱。1941年4月,退役上校陳納德組建援華志愿隊的時候,日美之間還未開戰,但是到志愿飛機隊來華的12月,珍珠港事件發生,美國人來華參戰已無外交禁忌,次年7月,美國陸軍航空兵中國特遣隊及第14航空隊正式成立,陳納德重新進入現役,授銜準將,一年后升為中將,14航空隊的第23戰斗機大隊繼續沿用“飛虎隊”的名稱。幾十年以后,美國空軍抗戰時來華作戰的事情日隆,相關部隊都被籠統地稱為“飛虎隊”了。這個混亂帶來的麻煩是,以志愿隊老兵組成的飛虎協會與14航空隊老兵組成的14航空隊協會為了“飛虎隊”的名稱在美國法庭上有過爭辯,結果是兩個協會后來各辦各的年會。
我倒騰這些瑣事是說那個叫作“歷史”的東西是由許多細節組成的?!秶矣洃洝纷屛覀円幌伦幼x到了許多細節,而且是70年前的原始記錄。我一頁一頁拿著放大鏡仔細讀它,深感這500幅照片中還有許多視覺信息值得反復咀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