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濟觀察報記者 李翔
某種程度上講,艾瑞克·霍布斯鮑姆是個幸運兒——當然,這取決于我們如何定義幸運。
他在維也納度過童年時光,少年時期遷徙到柏林,在16歲來到倫敦,成年后的部分時光作為教授在美國紐約度過,為了做歷史研究曾經在意大利長時間旅行,法國則被他視為自己的第二故鄉,作為一名終生的共產黨員——如果他不在年近90時反悔,退出共產黨——他曾經在東歐、前蘇聯和中國旅行過,他稱自己是“居住于蘇聯以外地區的世人當中,真正見過斯大林的少數人之一”。他也是最早的一批“噴氣式飛機教授”之一。贏得這個稱謂的原因,是因為他們總是搭乘國際航班,穿梭于各個國家和城市,到各地的大學講課。而他本人能夠講數種語言,包括德語、法語和英語。僅僅是在學術會議上為大師們做翻譯,就能夠讓他贏得其中一些人的友誼。
除了交游甚廣之外,他還長壽。盡管美國作家菲利普·羅斯已經放言,“老年不是一場戰爭,而是一場大屠殺”,但是長壽的好處仍然顯而易見得多。在諸多好處中,其中之一就是時間能讓你的經歷足夠豐富。此外,擁有足夠長的時間,也讓你能夠驗證自己的觀點,或者修正自己的觀點,無論哪一種都能夠帶給人快感,因為再沒有比看到自己曾經的對手已經被人遺忘、自己正因為時間的積累而聲名日盛更讓人滿足了。毛姆在他以作家作為主角的小說《尋歡作樂》中已經譏誚地談到了這個問題。不過,對于年輕人而言,困難之處在于辨識清楚,究竟是作品給予了一個人榮譽,還是時間剝奪了其他人的榮譽,而將榮譽剩下給老者。但是在霍布斯鮑姆身上我們可以清楚地看到,他贏得的勝利更大程度上來自于他的作品,而不是時間。
在他出版于上世紀90年代的20世紀斷代史著作中,他將20世紀稱為“極端的年代”,當然,這也是他在其中度過大多數生命的年代?;舨妓辊U姆出生于1917年的埃及,但是僅僅兩年之后,他的父母帶著兩歲大的他遷居到維也納。那是一個“大帝國的貧窮首都”,霍布斯鮑姆說。那真是一段艱難的時光。在他12歲時,他的父親死于心臟病。在此之前,霍布斯鮑姆一家人就已經對研究破產狀況下的家庭生活頗感興趣?!拔乙恢毕氩煌?,父親打算如何在一個他連語言都講不好的國家謀生。當然,我更不清楚他去埃及之前,究竟從事何種職業?!彼麤]有太多機會去尋找到答案,兩年半之后,他的母親死于悶悶不樂。
好在還有家族,那是“一個持續運轉的網絡”,可以用來對抗外部世界劇烈的變動,并且安撫和照顧家族內部那些遭遇不幸的人。作為少年的霍布斯鮑姆住進了母親的妹妹在柏林的家,并且在柏林接受教育,目睹了魏瑪共和國的覆亡和納粹的崛起。當然,同時他也受到了共產主義的影響。他對柏林印象不錯,“這座城市對狂言囈語的覺察能力很強,并對社會歧視觀點和濫情的民族主義論調始終保持懷疑態度。盡管納粹宣傳部長戈培爾博士曾經無所不用其極,企圖讓柏林從‘左傾’轉而支持希特勒,它始終沒有成為一座真心誠意的納粹城市?!?
令這個猶太家族感到幸運的是,他們在1935年離開了柏林,沒有成為希特勒的犧牲品。對于霍布斯鮑姆而言,倫敦是一座散漫的城市,彌漫著狄更斯式的薄霧。盡管他號稱自己專心致志于智力活動和大量的閱讀,但是馬克思主義仍然對這個不到二十歲的年輕人產生了無法抗拒的吸引力。他的內心深處顯然彌漫著自卑情結,他并不英俊,缺乏對女性的吸引力,而且他認為自己自私和自以為是。不過他卻取得了一個重大的勝利,那就是進入了劍橋大學國王學院。這對于一個并不富裕的英國移民孩子而言,具有特殊意義?!霸谏蟼€世紀前半葉的英國社會,從一個階級環境轉換至另一個階級環境,也算得上是一種移民方式。而我在1935年贏得劍橋獎學金,便意味著遷徙到一個陌生的新國度——它甚至比我之前住過的那些國家更加令人不熟悉,以致顯得格外陌生”,霍布斯鮑姆寫道。
雖然他從未碰到過約翰·梅納德·凱恩斯,但是他并不感到遺憾。他正被馬克思主義所吸引,并同一群日后的出類拔萃之輩交往。在他經常交往的同學中有日后的發展中國家政治要人和各國的共產黨領袖。但他卻清楚地認識到,自己“絕非領袖人物”,因此對革命的進展并不會產生重大影響。劍橋大學社會主義俱樂部和影響巨大的學生雜志《格蘭塔》是這些馬克思主義者們的活動中心,霍布斯鮑姆本人則是《格蘭塔》雜志的編輯。
在倫敦霍布斯鮑姆目睹和親歷了20世紀一些最重大的事件:反對法西斯主義的戰爭、共產主義在歐洲的興起以及第二次世界大戰。英國宣布戰爭開始時,霍布斯鮑姆竟然發現,自己的生活僅僅具備臨時性質,因此必須即興發揮,“自己非但不知何時會有明確的未來,就連眼前都混沌不清,一個人孤零零地無所適從”。他加入了軍隊,但顯然他不認為這是一段值得炫耀的生活。不像很多作家那樣津津樂道于自己的戰時生活,并且以戰爭經歷寫出了無數作品,霍布斯鮑姆冷淡地說:總結我二戰個人經驗的最佳方法,就是戰爭奪走了我生命中的六年半光陰,其中六年待在英國陸軍。那場仗我打得既不“漂亮”也不“難看”,只是打了一場空仗。我毫無建樹,而且沒有人期待我有所建樹。反正那是我一生中最窩囊的日子?!耙粋€頭腦過度發達,而在軍旅生涯方面極度低能的怪胎”,他這樣稱呼自己。
1946年2月8日退伍之時,他稱自己終于“重新回到了人間”。但是人間并沒什么好東西。等待著一個共產黨員的首先是冷戰。冷戰期間西方和蘇聯的對立讓所有西方的馬克思主義者生活得都如坐針氈。衡量一位學者和政治家的標準被極度簡化為兩種:是馬克思主義者或者不是。如果是,那么你碰到的命運會是失去工作和無人理睬。意識形態的分歧會表現在現實生活之中。
不過對于這些馬克思主義者們打擊更大的恐怕是蘇聯自身的變化。首先斯大林將國際共產主義事業變成了一場專制者的游戲。這位矮個子、大胡子的共產黨領袖被證明是個鐵腕的統治者,在對待異己的態度和方法上不亞于人類歷史上任何一位殘酷的統治者。這讓西方的馬克思主義者們逐漸喪失了自己在道德上的底氣和優越感。而接下來,赫魯曉夫對斯大林的清算則讓西方的馬克思主義者們徹底無所適從。他們終于不知道自己在支持誰,以及何為合理,何為正義?!坝米詈唵蔚脑捴v,十月革命創造出了一個國際共產主義運動,而第二十屆黨代表大會則摧毀了它”,霍布斯鮑姆評價說。1956和隨后在西方共產主義者中的大規模退黨運動正是現實中的磨難、內心的沮喪和信仰的破滅交互作用的產物。而霍布斯鮑姆本人之所以并未退出共產黨,僅僅是因為他曾經認識過一些共產黨所培育出的杰出人物。
冷戰之后是60年代。熱鬧的20世紀讓生活于其中的親歷者目不暇接。作為爵士樂愛好者的霍布斯鮑姆曾經因為這個愛好而成為嚴肅歷史學家中的異類——作為馬克思主義者則是他成為異類的另一個原因,只不過這是兩種類型的異類。只有在看到被披頭士樂隊啟蒙過的年輕人之后,像霍布斯鮑姆這樣經歷過納粹興起、意識形態狂熱和歷史上最大規模戰爭與敵對場面的人,才開始承認歷史終于演進到了自己不能理解的時代。反抗是新的反抗,革命也是新的革命,和從前統統不同。
1968年5月的“革命”把美國總統拉下馬,讓法國總統暫時保住面子但最終也落到同樣下場。它效果驚人,但是卻讓老一代人極度困惑?!皩τ谖覀冞@些成長于1776、1789和1917的歷史背景下,同時又親歷了1933年之后各種轉變的人而言,任何革命都必須具備政治目標。革命分子企圖推翻國內或國外的舊政權,目的在于用新政權來加以取代,借此創造出一個更新更好的社會,或至少為此項工作奠定基礎。然而,不管那些年輕人到底是在什么因素的驅使下走上街頭,他們的目的都不同于此”,“如果那些‘大動作’的目的不在于推翻資本主義,甚或并非為了推翻高壓統治以及貪腐政權,反而只是硬性摧毀現有社會中的傳統人際關系模式與個人行為方式,那么該怎么辦……‘大動作’就不表示某種拙劣的革命嘗試,反而意味著另一種革命背書:一場揚棄傳統政治的革命,而且主張個人事務就是政治事務這個口號,最后連左派的傳統政治也一并廢除?!?
令人興奮和費解的60年代之后,霍布斯鮑姆目睹的另外的大事件是前蘇聯的解體和隨后的柏林墻的倒塌,以及整個共產主義運動在世界范圍內的退潮——國際共產主義就像退潮時遺留在沙灘上的鯨魚一樣,無助地喘息。
霍布斯鮑姆堅持認為,正是戈爾巴喬夫拆除了柏林墻?!?0世紀80年代若有任何畫面令我始終難以忘懷的話,那就是紐約西57街一家電器行電視展示墻上的許許多多戈爾巴喬夫的面孔。他們讓我突然停下腳步,聆聽戈爾巴喬夫向聯合國發表演說,心中充滿了一種驚訝莫名與如釋重負的感覺”。不過,由于“他麾下的改革者都有勇無謀”,戈爾巴喬夫的改革失敗。毫無疑問這會讓馬克思主義歷史學家、“歷史學家小組”的發起人霍布斯鮑姆失望。他甚至說,這不僅僅是蘇聯的失敗,而是全世界窮人的失敗,世界要為曾經拒絕社會主義而后悔。
不過,他可不是一個單純的憤世嫉俗者。他能夠意識到自己在經歷了不斷時間的苦難之后,正深處一個“歷史的假期”。他和西方世界的公民們正在享受歷史上并不多見的繁榮與和平時期,他們享用著豐盛的物質和空前程度的自由。雖然他同時樂觀地相信即使他不能看到美國世紀的終結,他的讀者也能。9·11和接踵而來的戰爭同他所經歷過的戰爭與意識形態狂熱相比,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事,盡管這已經是我們這個新世紀(27.93,-0.89,-3.09%)距離最近的最重大的突發事件。
作為歷史學家,霍布斯鮑姆正在贏得越來越多的尊敬和歡迎。他同時是暢銷書作者和嚴肅的歷史學家,甚至同時享用著馬克思主義的信仰和資本主義的繁榮,盡管他到了40多歲才開始發表正式的論文,50多歲才開始作為教授廣受尊敬。他堅信新世紀甚至比其他時刻更加需要歷史學家。因為在新世紀我們面臨著比以往時刻更多的困惑。至于如何在這個世紀更好地前行,除了“不可或缺的悲觀主義精神”,還應該堅持不“繳械投降,即便在時機不利的年代也不例外”,因為“社會的不公不義仍有待我們加以譴責和打擊,世界可不會自動變得更好”。作為一個老人家,他可真夠帶勁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