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濟觀察網 魏黎明/文 一個逃亡的造夢師，渴望回歸真實的家園。為此，他必須完成一項任務：通過夢境在一個人的頭腦中種下一個想法。在這個過程中，為完成任務以及解開與妻子之間的情感糾葛，他多次穿梭于夢境和真實之間。這是大片《盜夢空間》的故事梗概，影片最后還留了一個尾巴：一個正在旋轉的陀螺，始終沒有揭示主角柯布的最終處境究竟是夢還是非夢。
這個故事其實有中國版，作者是幾千年前的莊子?！肚f子齊物論》有載：昔者莊周夢為蝴蝶，栩栩然蝴蝶也，自喻適志與！不知周也。俄然覺，則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夢為蝴蝶與，蝴蝶之夢為周與？周與蝴蝶，則必有分矣。此之謂物化。
故事翻譯成現代文大致是說：曾經，莊子做夢夢見自己成了一只蝴蝶。夢醒之后，發現自己還是莊子。于是他不知道自己到底是那只夢到了莊子的蝴蝶呢，還是本來就是夢到了蝴蝶的莊子。
中西方相隔千年的不同版本，揭示一個道理：對于人之存在的追問在古今中外是相通的。無論是莊子還是柯布，穿梭于夢境和現實世界之間，尋求的都是自己存在的證明。
所不同的是，無論是在夢中，還是在現實中，莊子的心境都是快樂的。在夢中，“栩栩然”，且“自喻適志與”，就是說自認為所得其所。在現實中，“俄然覺”，而后“蘧蘧然周也”。蘧蘧然，驚喜的樣子。無論是做莊子本人，還是做一只蝴蝶，都是悠然自得的。這就是莊子所想望的“物化”，即物我相融、天人合一。
然而，穿梭于夢境和現實的柯布，更多時候卻是痛苦和迷茫的。夢與非夢都催促他不停地奔跑追逐，并且通過精巧設計和艱難的植入想法等行為，以求回歸真實家園。
這就是中西方哲學一個大不同之處?？虏技捌渫?，斤斤計較于車輛落水時間及其在不同夢境中的對應時間換算，以及在此之前對于夢境的多層次構造，彰顯了盜夢行為背后的科學精神和行為。事實上，影片反映的現象，在現實生活中已經有相關的科學實證。
西方對于個體存在的追問，路徑正是對外界萬事萬物的條分縷析，通過精確計算和演練來達成自我價值的實現。西方近代哲學開創者笛卡爾所謂“我思故我在”，“我思”就是個體對于自我與外界的認識，通過認識世界可證“我在”。
這種種復雜而痛苦的求證過程，在莊子這里大大簡化了。笛卡爾強調“我思”，老莊則強調“坐忘”。忘記的不僅是物，而且是我，所謂物我兩忘。與此相對應的是，道家主張絕智棄欲，反對試圖通過智力活動認識世界，強調圓融萬物、天人合一。由此堵塞了科學求證的道路，走向了另一條追求神秘的精神體驗的道路。
縱觀中國哲學的傳統，對于“我”，即主體性的拋棄是主流。老莊強調忘我尚顯溫和，儒家特別是后來的儒教以及程朱理學，在天人合一的幌子底下，強調的是存天理滅人欲，以封建倫理道德的標準構建人與世界的秩序?？鬃铀^“仁”，其實質是“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對于“我”的認識和安置，喪失在這一系列固化的人倫秩序當中。
到后期，佛教、禪宗興盛，仍然循此軌跡。綜觀儒道釋三大中國哲學主流，關鍵詞無非“天、天命、天理”，“虛、太虛、玄、太玄”以及“空、四大皆空、一切皆空”……
恰恰相反，經歷中世紀教會哲學洗禮的西方近現代哲學，自我意識覺醒，強調主體性。著名的西方哲學三大終極問題是：我是誰，我從哪里來，我將向哪里去？在《盜夢空間》中，在混亂的夢與非夢之間，柯布等人追問的無非也就是這幾個終極問題。
然而，中國哲學很少談“我”，在中國哲學的文本中，對應這三個問題的有幾個相似的設問，卻也大相徑庭。在《論語為政第二》中，孔子說：視其所以，觀其所由，察其所安。
一般的解釋是，（要了解一個人），應看他言行的動機，觀察他所走的道路，考察他安心干什么。
然而，據我看來，這句話其實可以翻譯成：看他是誰，觀察他是從哪里來的，考察他將向哪里去。正好與西方關于“我”之三問對應，只是“我”變成了“他”。
孔子在這三句話后面又說，“人焉廋哉？人焉廋哉？”他反復地反問：（這么做之后），這個人還怎樣能隱藏得了呢？事實上，孔子恰恰將這三種行為的主語“我”隱藏了。這種觀念后來幾經演變，在世俗之中，就形成我們習慣性地疏于認識自我，而勤于揣度別人。
這在當時正符合孔子“仁”的觀點?！叭省?，二人者，即人與人之間關系，演化出來就是“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不是追問自我，而是追問他者，將他即第三者作為我之存在的參照，并據此將他亦即世界萬物納入“仁”，也就是秩序的軌道。而這個軌道的標準，越到后來越強化成封建倫理道德。
無論是通過神秘的精神體驗還是通過將自我淹沒在秩序當中，中國人輕易地做到了天人合一。然而，這其中恰恰缺少了科學實證的精神，從而無法誕生出科學與民主這兩種現代制度。
反觀西方，蘇格拉底和柏拉圖之前的哲學傳統與中國哲學傳統相近。其時，人類對于世界的認識是朦朧的，遵循一種天然的天人合一。其后西方經過長時間摸索，反抗并拋棄教會神秘主義哲學，特別是經歷文藝復興之后，發現了人和自然。
到了近現代，西方哲學特別著重于對人存在意義的考察。這推動了宗教改革和工業革命的發生，催生出科學和民主的精神，并日益鮮明。
然而，針對科學和人征服自然過程中的種種弊端。當代西方哲學同樣反思人對世界認識和行為的局限，認識到人在征服自然過程中的物化和異化現象。從而，當代西方哲學也尋求一種天人合一，對于環保的追求是其突出的一種表現。
然而，西方所謂天人合一，奠基于對主體性的強調，與中國傳統哲學通過抹殺主體性求得天人合一恰恰相反。正如西方所謂“物化”，是異質的不情愿的被動過程，與老莊那種愉悅的“物化”過程恰恰相反。
也就是說，西方哲學從最初純樸的天人合一，經歷重重洗禮，否定之否定之后才形成目前的更高追求的天人合一。這與中國傳統哲學一以貫之地堅持初始狀態低層次的天人合一相比，已相去甚遠。
與莊子愉悅的夢蝶過程不同，在盜夢空間中，柯布無論在夢中還是現實都可謂歷經磨難，常常陷入痛苦當中。然而，人類認識自我和認識世界的過程，向來是一個痛苦的求索過程。所謂疼痛是生命的兄弟，懂得痛苦，也才知道自己真實存在。
相比之下，莊周夢蝶的愉悅境界，高明確乎是高明，卻因為缺少了痛苦的認知過程而近乎自我麻醉。
海德格爾借用荷爾德林的詩句概括人類之存在稱，人詩意地棲居于這片大地上。相似的是，莊子也曾說過，鷦鷯巢于深林，不過一枝。相似的棲居，實質大不同。一個經歷自我認識之后方能詩意棲居；另一個則只不過止于簡單的蒙昧的生存狀態。
如果說莊子的這種自我麻醉，尚且是無意識的。那么，這一切到了儒教以及后世的道學、理學這里，就成了有意識地麻醉與自我麻醉，其麻醉劑就是封建倫理道德。
因此，在中國長達幾千年的歷史中，遵循這種道德觀和哲學指引的結果，只有愚昧和落后，而無科學和進步；只有專制和獨裁，而無民主和自由?？膳碌氖?，導致這一切后果的中國傳統哲學中的這些渣滓，至今仍被一些人奉為良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