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東北往事 黑道風云20年》
孔二狗/著
重慶出版社
2009年5月
經濟觀察報 書評增刊 譚旭峰/文 “我會成為永遠的地攤文學之王”,說這句話的時候,孔二狗的語氣淡定而坦然,像他書里描述的年輕而智慧的黑幫老大一樣,他懂得經營他的小說,知道什么樣的題材能引起讀者的興趣,插科打諢的語言,每個人物都充滿了個性,符合邏輯的故事充滿了趣味,能吸引讀者讀下去。
他作品的暢銷,有一半原因是能迎合讀者的口味,用他的話講叫“媚俗”,另一半原因是,他從中國古典小說里吸取的“營養”。媚俗和經典,充滿了矛盾,但在孔二狗這里成了結合體,成了他暢銷和充滿雄心的利器。
他第一部書的出版人,讀客圖書的創始人吳又,回憶第一次打開《黑道風云20年》,連續看了16個小時,忘記了包括睡覺吃飯在內的一切事情。他今天分析孔二狗的成功,“他成年后在上海,是一個素質很高的職業人,他的很多認識,把江湖層面提高了一個層次。這種經歷讓他的作品很從容、很好看。他自身的工作和閱讀,讓他肚子里有貨,可以在一個很深刻的角度,對這個社會進行解讀?!?/P>
即將踏入而立之年的孔二狗,在他本想“滾在女人堆里”的前九年時間里,一直生活在上海,做著高級咨詢師的工作。那個城市的豐富給孔二狗提供了廣闊的視野,六年摸爬滾打的工作讓他對自己有著一份自信,“因為我知道自己的字很值錢,因為以前有人花錢買我的報告?!彼约词乖谔煅恼搲媳蛔x者罵得很慘,他依然堅持著寫了近一百萬字。
他是個庸俗而現實的人,這點他并不避諱,但在他書中作者的自我介紹里,第一個身份就是“人民文學金獎作家”,和下面幾百字的長篇介紹相比,這段很簡短,但明顯是他最想要的“金字招牌”?!拔蚁M玫揭欢ㄕJ可,這和我想做的地攤文學作家不相?!敱粺o數人批評時,我也希望被精英認可?!?/P>
我們時代大眾的閱讀口味,能最深刻地反映出這個時代人的想法。離思想、美、光明越來越遠,只有現實、殘酷、黑暗能最大的刺激他們麻木的精神。而孔二狗就捧著他的那把利器,刺著大眾麻木的神經。
孔二狗生在東北一個知識分子家庭,被爺爺從小帶大。他的爺爺是老一輩的知識分子,外文流利,精通微積分和生物統計學,做事專注,這些影響了日后的孔二狗。但生活在東北的環境里,他從小和一群混混們在一起長大,耳濡目染,“那直接導致了我格調不高”。他自稱“有點小聰明”,也刻苦和專注。在20歲時,他以非常優異的成績,從東北考到了上海一所不錯的大學。
他的家庭可以給他提供衣食無憂的生活,即使不上班,也可以在上海那個城市生活得很好。但畢業后,孔二狗進了咨詢行業,跌打了幾年,有過兩次對常人來說或許是致命的磨難,一次賭博輸了幾十萬的積蓄,一次自己開咨詢公司,破產,負債近百萬。
他在上海干的這些壞事,不對家里說,他的父親也知道。只是,“在任何一次挫折時,我父親都從來不埋怨我。他在我自以為是、洋洋自得時罵我,在我最低谷時,用他極少用的鼓勵的話鼓勵我?!?/P>
在哪里跌倒,在哪里爬起來??锥烽_公司失敗,很快,他用同樣的方法,還清了巨額的債。他的“沒心沒肺,樂觀面對挫折失敗”的生活哲學,和“有今天沒明天”的“黑幫思考方式”在兩次危機中挽救了他。
他以前有個女朋友,總覺得他不靠譜。當年明月2005、2006年很紅的時候,孔二狗說他要寫本書,賣得會比當年明月還好,當然他承認有吹牛的成分。后來女朋友就天天督促他寫《清朝那些事兒》,“但我想創造一個潮流來”,他要根據自己的感覺寫,不學別人的風格。后來寫成了,火了,當年的女朋友看到這個“不靠譜”的青年,不知道什么滋味。
對孔二狗的采訪,約在三里屯的一家法國餐廳,這里離他現在北京的住處很近。此前的將近十年時間,他一直生活在上海,成名的大半年時間,他往北京跑的日子越來越多,給導演張元新片做編劇,采訪,訪談,甚至還有一個電視臺約他去和獸獸對話?;蛟S他感受到了,這里離文化的名利場很近。
那天的采訪聊了將近四個小時,他一直在宣揚“地攤文學之王”的價值,當采訪將近結束時,他話鋒一轉,“其實我說想讓大眾讀,在地攤賣,是一種媚俗的東西。我現在寫的,還不是一部我發自肺腑的東西。有幾個插科打諢的段子,這都是媚俗。我第一部作品媚俗沒有媚夠,還不夠,現在還沒到只要是孔二狗的東西讀者就去看的這步?!彼行o奈地說,“小眾的東西,即使再好,一開始沒人關注,漸漸也就沒了?!彼孟胫F在把“前期的基礎打好”,最后一部作品,“那是關于經典的事兒”。
那天采訪之后,孔二狗在微博里寫,剛才跟朋友約了在三里屯一家法國餐廳見面,走到樓下時,看到一家在街上賣雞蛋卷餅的,躊躇好久,沒買,覺得自己要是吃著卷餅進餐廳一定會很傷餐廳廚師的心。上來以后我點了份培根面,吃完以后略加思考了一下,給朋友打了個電話:“上來時,給我帶一個雞蛋卷餅?!?nbsp;
或許,這就是一個真實的、充滿了矛盾和沖突的孔二狗。
對話孔二狗
張愛玲才是歪門邪道
譚旭峰:在《黑道風云20年》沒有出版前,你就洋洋灑灑寫了4本,每本20萬字,是什么驅動你寫這么多字?
孔二狗:當時也有一些出版商找我出版,但我覺得他們不是很靠譜。我覺得既然要合作,一定要找個最好的公司合作。還有一個出版商說這本書的題材不能出版。但我那時想,即使沒有出版,在天涯論壇發表,有人閱讀,也是價值的一種。
譚旭峰:什么價值?
孔二狗:我覺得首先是一種混社會的道理。其次,一本小說,它娛樂性強,讓讀者讀了覺得時間花得值,他樂了,看到里面人物的情感哭了,我覺得這就是小說最大的價值。這幾點我做到了,人們能上網看,就好了。
譚旭峰:《黑道風云20年》第一部的序言里說,你想記錄社會的變遷和人性,這本書里哪些地方能體現?
孔二狗:我覺得我并沒有想過具體的社會變遷和人的變化,我更多是讓讀者去看,去想。
寫書的一開始,我有一段誤區,經常想說出類似《論語》、《莊子》那種精彩的哲理。后來我想清楚了:寫小說,不需要《論語》那種話,不需要多好的架構。關鍵是寫出活生生的人,讓這些人有親切感,這就夠了。起碼我覺得娛樂嘛,很多人看了我的小說都會笑。
譚旭峰:你對文字和文學抱著怎樣的態度?
孔二狗:我看過很多文字,很多當代文學,他們的語言很華麗,語法很準確,結構很完美,但我讀不下去,看三、四句就讀不下去了。那些作品也不是老百姓愿意看的東西,老百姓更愿意看接近口語的,描寫更鮮活的東西。
有時我在想為什么我的書讀者喜歡看?因為我的魯莽——這小子是個“二愣子”,這三個字給人想象的空間,這樣才能被更多人接受。很多作家寫作走火入魔,雖然很多人說我歪門邪道,但我覺得張愛玲那種小說才是歪門邪道,一本《小團圓》,看完我什么都沒記住,我不知道她在寫什么。
譚旭峰:那你怎么證明你的價值呢?
孔二狗:我挺高興我的書在盜版攤賣,我的書讓我挺羞愧于在書店賣——大黑斧頭加很花的封面,你說去書店的人會買嗎?我的書一定是在地攤最好賣的,我在書店看見自己的書都有點不好意思。
我的意思是,我覺得不要說我在地攤賣,10塊錢一本,孔二狗就沒價值了,那些不看書的人,他能去盜版書攤買書,已經不容易了。我們的文化不能只給研究生、精英提供,老百姓也需要。
我覺得,能證明我價值的,是酒店的保安在看,打工的農民在看。每個人都有他欣賞的層級,我也喜歡看在地攤賣的書,《故事會》我喜歡看。雖然大家都在嘲笑它,但我什么都能接受。我既看《環球時報》,人們常說的憤青報紙;也看《經濟觀察報》,都不抵觸。我工作時,下班已經很累了,我再看《經濟觀察報》,那么多數據,本來我平時倆小時看本書,但頭版就夠我看一個小時了,這個東西我就不可能再去看了。
人需要消遣娛樂,沒有必要總是滿腔仇恨、苦大仇深,一副求知欲很強的樣子,非要無時無刻都去看《莊子》、《老子》。
這個社會的閱讀有很多需求,都是必要補充部分,我現在就做那塊低端讀物了。
譚旭峰:對那些主流讀者,就沒希望他們對你有一定正面評價?
孔二狗:如果現在誰要說我是多么偉大的作家,我不會開心,因為我不是。誰要說我是庸俗的網絡寫手,我覺得起碼我是在認真地寫東西。即使在剛開始寫作的2006年,那么忙碌的情況下,我寫東西錯別字也基本沒有。
首先,我寫這些東西,我是娛樂自己,我很享受寫作的過程,很開心,很充實。至于出版和讀者的評價,那是之后的事情。如果一開始就想出版,想讓人尊重,我就會寫職場小說,但現在即使寫了職場小說《別樣的江湖》,還得了人民文學的金獎,人家還會說你是最不職場的職場小說。我想,人家看這小說能笑,想一想這小子真齷齪,這就行了,誰有多高雅?!
譚旭峰:對高雅興趣不大?
孔二狗:我寫黑道故事,但《教父》這部電影我只看了十分鐘,興趣不大。有一天和一個電影投資人談電影,投資人問我看什么,我說《喋血雙雄》、《無間道》、《暗戰》、《玉蒲團》等等。我就這個品味。但投資人說,你要不看《低俗小說》這部電影,我們的劇本就會有問題。我回家找來看了十分鐘,我說,等哪天我心情最好的時候,再看十分鐘。
但《莊子》、《老子》我能看下去,說的東西很簡單,很有道理,比如,“人之生也柔弱,其死也堅強。草木之生也柔脆,其死也枯槁。故堅強者死之徒,柔弱者生之徒。是以兵強則滅,木強則折。強大處下,柔弱處上?!焙苋菀鬃屓死斫?,很簡單。
我一直很自信地活著。為什么我不能按照我的路子去走?《史記》,《資治通鑒》,這些我也都認真讀過。那些寫影評、寫一些讓人讀不懂的句子的人,我覺得是狗屁。像白居易,他寫一首詩也先讓街頭老太太能讀懂。真正的高雅作品,先要讓人能讀懂,看得下去。
我有私欲,我敬畏那些無私奉獻的人
譚旭峰:這么多年,遇到過哪些挫折和困境?
孔二狗:我破產時欠了很多錢,100多萬,不敢和人說,但還以賭徒的性格,得過且過。這事情就發生在寫書過程中,和寫書有關,人的精力有限。我當時做了一個項目代理公司,項目做砸了,欠了很多錢,我就要借很多錢把窟窿補上。我手機經常關機、靜音,就是那時養成的習慣。我后來也是以同樣的方式,在哪里跌倒,在哪里爬起來。
曾經破產過,也曾賭博過,這些人間冷暖經歷得差不多了。我的愛情沒啥可說的——配合我的起起落落,也就如此。如果說,我現在又破產了,書也被禁了,什么都沒有了,我還會熱情百倍去做我的咨詢工作。
譚旭峰:上海將近十年的生活,給你的寫作提供了哪些啟發?
孔二狗:一定要離開東北那個環境,有上海這樣廣闊的視野。如果在東北一個小城,和那些人交往,然后到北京、上海,覺得這是一個大城市,這里不屬于我,我肯定寫不出這樣的作品。而且不到外面,不知道哪些東西是被外面的人接受的。視野和自信不一樣,如果只在東北,可能有些讀者罵我,就沒有自信了。因為在上海的工作讓我知道自己的字值錢,以前有人花錢買我的報告。
譚旭峰:對這個社會有什么敬畏?
孔二狗:我敬畏一些無私奉獻的人,我做不到,我無法向他們看齊,我有私欲。
譚旭峰:經歷過思想危機嗎?
孔二狗:思想有幾個過程,十五、六歲,這時候讀了些書,對這個世界有些認識,總覺得自己與眾不同,在這個過程中做了很多錯事。到了十八、九歲,碰了一些釘子后,發現父母說的很多事情都對,這時候就開始平庸。過了一段時間,仰慕精英,喜歡王小波之類的,很迷信他們的話。過了這個過程,認識很多人,包括現在的經驗,我覺得我又回到十六、七歲的樣子,相信自己,但不能說出來。
譚旭峰:對宣傳的過程享受嗎?
孔二狗:我不愿意賣我自己這個人,我沒什么可賣,傻小子一個。真正想讓人了解的還是我的書。人啊,成名就一瞬,一本書寫好了,時間就能保存得長點兒。
我還在媚俗階段
譚旭峰:那你想讓主流讀者讀你的作品?
孔二狗:我不拒絕,并且希望會有,這些對我的書有幫助。人們認為我是個主流作家了,一些知識分子、讀書人認可我了,就會去買我的書。主流人群發揮的作用,遠勝于小攤小販。我還是很希望進入體系的。
譚旭峰:那可能要求你寫部“高雅”的作品。
孔二狗:高雅?我這輩子都高雅不起來,寫出來永遠是這種風格的東西。你說,一個作家,寫出來的東西,不好玩,也沒有讓讀者對這個社會的一個群體有更多了解,你說這是一本好書嗎?
或許哪天我真的衣食無憂,我寫一本不媚俗的東西,我的知名度也足夠讓人有閱讀下去的期望時,我會去寫。這需要很長的時間,而且這本書寫完會失去很多讀者。這些東西,真正用心讀的人會很喜歡。我想寫一本類似《活著》的作品,但我會更翔實,更豐富,人物更多、更精彩。
譚旭峰:但《黑道風云20年》這部作品是從你的經驗出發,所以寫得真實,讀者喜歡看。有沒有想過以后的題材,既有的經驗越來越少了?怎么拿出真實的作品?
孔二狗:我不想脫離社會,也不會脫離社會。我能寫的只有兩個地方,一個東北,一個上海。
譚旭峰:東北題材還想寫什么?
孔二狗:妓女。我寫完怕東北人罵我。但在那個特定的經濟環境下,90年代國有企業改革,工業城市的人想去工作,都要找人托關系,最后還不一定能進。這時候好多人只能南下。對留下的一些人來說,社會肯定也會有一些誘惑,男的當打手,女的就去當妓女。所以現在大家在妖魔化河南人、東北人的同時,你們都仔細想想,這和當地的經濟基礎是否有關?
譚旭峰:你認為你最好的題材是東北黑道嗎?
孔二狗:我認為我看到的最偉大的東西,來自我外公和奶奶。他們表達能力不錯,一種是知識分子的表達方式,一種是農村婦女的表達方式。
他們都給我講了他們的成長,他們的幼年、童年、少年,每個年代人的思想觀念的變化,他們經歷的變遷。比如,外公講,作為知識分子,給日偽做過,給國民黨做過,大家會說這是漢奸,可他是那個“體系”的一員,他做農業的,比如日本人來了,他自殺了,那農民種糧怎么辦?人畢竟還要活著。像我奶奶,她在農村經歷過兩次做寡婦的經歷,和我爺爺的婚姻,和妯娌的關系問題,分房分地的問題,這些東西我覺得最有價值。很少有作品寫這段經歷,他們那代人,活了七八十歲,他們經歷了什么?這是我覺得最有價值的東西。我還不舍得寫,寫了也沒人看,我還在媚俗階段。
到時孔二狗已經不是孔二狗了,讀者肯定會講,孔二狗開始裝逼了,越寫越差了。但這個階段,我在成功著,不是為最后,而是在向成功邁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