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娜奧米·克萊恩(Naomi Klein),1970年生于加拿大蒙特利爾,記者、暢銷書作家、社會活動家、反全球化分子、電影制片人,以其對全球化的批判聞名于世。昔日是迷戀名牌的美少女,今日成為反思品牌文明最深刻、最重要的文化觀察者。走訪跨國企業在歐美、亞洲、非洲各地的作為,寫成《NO LOGO》一書,引起全球廣泛回響。
她被《泰晤士報》譽為“可能是三十五歲以下對世界最具影響力的人士”,《紐約時報》亦成她“隱然是北美左派運動的代表”。在大衛`赫爾曼的《全球公共知識分子排行榜》中,克萊恩排行第11位,在世界公共知識分子中占有相當重要的地位。作者2007年所著《休克:災難資本主義的興起》一書,對新自由主義和芝加哥學派發起最有力的挑戰,2009年贏得了首屆華威獎,再次贏得巨大的聲譽。
類別:經濟政治
定價:45.00元
出版時間:2010年1月
出版: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
目錄
第一篇 兩類醫生的休克 研究和開發
第一章 酷刑實驗室
第二章 另一類醫生的休克
第二篇 初次測試 誕生的陣痛
第三章 休克狀態
第四章 清洗石板
第五章 “完全無關”
第三篇 茍延的民主 法律制成的炸彈
第六章 因戰爭而獲救
第七章 新休克醫生
第八章 危機的用處
自由人的大謊言
在無數歌頌弗里德曼的文章中,幾乎沒有人提到休克與危機在宣揚他的世界觀中扮演的角色。不過經濟學家的疏漏反而提供了機會,讓我們可以重述他宣揚的激進資本主義,如何在幾乎全世界每個角落都變成政府正統思想的官方版說法。這是一段童話故事版的歷史,洗凈了與這支十字軍緊密交織的所有暴力和壓制,它也代表過去三十年來最成功的宣傳手法。這個故事大致是這么說的:
弗里德曼奉獻一生致力于一場思想上的和平之戰,對抗那些相信政府有責任干預市場以減少傷害的人。他相信當政治人物開始聽從新政與現代福利國家理論的建構者凱恩斯(John Maynard Keynes)時,歷史便“走上錯誤的軌道”。1929年的市場崩盤創造了一股無可阻擋的共識,認為放任主義已經失敗,政府必須干預經濟以重新分配財富和規范企業。在放任主義黯淡無光的時期,共產主義征服了東方,西方信奉了福利國家的理念,經濟民族主義在后殖民時代的南方生根,弗里德曼和他的導師哈耶克(Friedrich Hayek)耐心保護著純正資本主義的火苗,不受凱恩斯信徒嘗試聚積集體財富以建立正義社會的污染。
“以我所見,最大的錯誤是,”弗里德曼1975年寫信給皮諾切特說,“以為可以用別人的錢來行善?!笨上Ш苌偃寺犨M去,大多數人仍然堅持政府可以而且應該行善。1969年的《時代》雜志貶抑弗里德曼為“小丑或寄生蟲”,只有少數人尊崇他是先知。
最后,當他在知識界的荒野走過數十年后,80年代終于出現了撒切爾(她稱弗里德曼為“思想自由的斗士”)和里根(他在總統競選所到之處都帶著一本弗里德曼的宣言《資本主義與自由》[Capitalism and Freedom])。終于有政治領袖敢于在現實世界中,實施解脫枷鎖的自由市場。根據這則官方版的故事,在里根和撒切爾和平而民主地解放兩國的市場后,隨之而來的自由與繁榮是如此受到歡迎,以致當從馬尼拉到柏林的獨裁體制開始崩解時,人民無不想要大麥克漢堡(Big Mac)和實施里根經濟政策。
蘇聯終于崩潰時,“邪惡帝國”的人民也急切地加入弗里德曼式的革命。這表示邁向真正全球自由市場的路上已不再有任何阻礙,解放的私人企業不僅在自己的國家獲得自由,而且將暢行無阻地跨越國界,把繁榮散播到全世界。全球對如何管理社會形成兩個共識:政治領袖應由選舉產生,而經濟則應根據弗里德曼的原理來運行。正如弗朗西斯·福山(Francis Fukuyama)所說的,這是“歷史的終結”,也就是“人類意識形態演變的終點”。弗里德曼死時,《財富》雜志(Fortune)寫道:“他帶走了歷史潮流”;美國國會通過一項決議,贊揚他是“人類自由的偉大斗士,不只在經濟方面,而是在各個領域”;加州州長施瓦辛格(Arnold Schwarzenegger)宣布,2007年1月29日是加州的弗里德曼日,數個城市和鄉鎮也這么做?!度A爾街日報》的標題則濃縮成這樣一句簡潔的頌詞:“自由人”(Freedom Man)。
本書將挑戰這個官方故事的核心和最細心呵護的申言——解除管制的資本主義勝利是從自由中誕生,放任的自由市場能與民主政治攜手而行。相反,我將證明這種原教旨資本主義,總是由最殘暴的壓制所接生,施加于國家,也施加在無數個人身上。當代自由市場的歷史——更正確地說是政商財團主義的崛起——是在休克中寫下的。
情勢岌岌可危。政商財團的聯盟正在征服其最后的邊疆:阿拉伯世界封閉的石油經濟體,以及西方經濟體中長期未受營利模式入侵的部門——包括對災難的應變和建立軍備。他們在國內或國外推行私有化這些基本機能時,甚至已不再虛偽地征求公眾同意,因此未來將需要更激烈的暴力和更大的災難,才能達成他們的目標。由于休克與危機扮演的決定性角色,在自由市場崛起的官方記錄中被徹底抹除,因而在伊拉克和新奧爾良所展現的極端手法,往往被誤解為布什政府特有的無能或親信政治。事實上,布什的事跡代表的,正是五十年來企業解放運動窮兇極惡的暴力和發展的最高潮。
任何人嘗試以意識形態來解釋他們追隨者的罪行,都必須極其審慎,我們很容易指控意見不同的人不只是錯誤,而且是極權專制、法西斯、集體屠殺。但同樣重要的是,一些危害公眾的意識形態我們也必須指認出來。這些封閉、原教旨主義的教條無法與其他信仰體系共存;它們的追隨者痛恨多元,并且要求絕對的自由以實行其完美的制度。世界的現況必須加以鏟除,讓位給他們純正的創見。這種邏輯源自圣經中洪水與大火的幻想,不可避免地會導向暴力。這種意識形態渴望不可能的空白石板,只能靠某種大動亂來達成,因此是危險的意識形態。
通常只有極端宗教的和激進的理念系統,會想要鏟除整個種族和文化,以便達成一個凈化的新世界。但自從蘇聯崩潰后,一股強大的集體力量急于清算以共產主義之名所犯的滔天罪行。當蘇聯的信息密室被打破后,研究人員清點人為的饑饉、勞改營和暗殺造成的死亡人數。這個過程激起舉世的熱烈辯論,想探究有多少暴行是出于意識形態,有多少則是斯大林、齊奧塞斯庫和波爾布特的信徒扭曲的結果。
“正是共產主義的本質所施加的集體鎮壓,制造出一種國家支持的恐怖統治?!币l廣泛爭議的《共產主義黑皮書》(Black Book of Communism)共同作者柯爾特斯(Stephane Courtois)寫道,“意識形態本身就沒有罪責嗎?”當然有。并不是像部分人見獵心喜宣稱的,所有形式的共產主義本來就主張消滅異己,而是一種教條、極權、蔑視多元的共產主義詮釋,才導致斯大林整肅異己。極權共產主義已經(而且應該)因為這些真實世界的實驗而永遠染上污點。
但這支想解放世界市場的當代十字軍又如何?為了維護政商財團體制而發動的政變、戰爭和屠殺,從未被視為資本主義的罪行,而是被當成狂熱獨裁者的激進做法、冷戰的局部沖突,以及現在的反恐戰爭,所以被輕輕帶過。政商財團主義經濟模式最堅定的反對者,都被有計劃地消滅,不管在70年代的阿根廷或今日的伊拉克;鎮壓也被解釋成對抗共產主義或恐怖主義的骯臟戰爭的一部分——從未被視為推動純粹資本主義的斗爭。
我不是說所有形式的市場體制與生俱來都是暴力的,很可能有一種市場導向的經濟不需要這種暴力,也不要求意識形態的純粹。消費性產品的自由市場能夠和免費公共醫療、公共學校,或者國家擁有的主要經濟部門如國營石油公司共存共榮。同樣可能的是,要求大企業支付合宜的工資,尊重員工組織工會的權利,以及政府借課稅和重分配財富,以降低政商財團國家明顯的高度不平等。市場不需要走原教旨路線。
凱恩斯在大蕭條后主張的正是這種混合性的管制經濟,那是公共政策的一場革命,造就了新政(New Deal)和遍及世界各國的類似轉變。弗里德曼的反革命在一個又一個國家想拆解的,就是這種妥協、克制和平衡的體制。從這個觀點看,芝加哥學派的資本主義,確實與其他危險的意識形態有共同的特質:渴望追求不可能達到的純粹,企盼可以重建社會模型的空白石板。
這種渴望想獲得神造萬物般的力量,就是自由市場意識形態對危機和災難如此感興趣的原因。尋常的現實世界不合他們野心勃勃的口味。過去三十五年來,激勵著弗里德曼的反革命思想的,是某種唯有在社會劇變時期才有可能實現的自由和可能——此時,人民隨同他們頑固的習氣和堅定的要求一起被一掃而空——在那些民主政治遙不可及的時刻。
休克主義的信徒深信,只有大斷裂,譬如一場大洪水、戰爭、恐怖攻擊,才能創造他們渴望的巨大而干凈的畫布。只有在這種最有可塑性的時刻,當我們心理上無所依靠時,這些敢于大冒險的藝術家,便開始他們重造世界的工作。
第一章 酷刑實驗室
卡梅倫、中情局以及抹除與重建人類心智的瘋狂追求
他們的心智就像一塊空白石板,可以讓我們在上面書寫。
——肯尼迪醫生(Dr. Cyril J. C. Kennedy)及安謝爾醫
生(Dr. David Anchel),1948年談及電擊治療的好處
我到屠宰場觀察所謂的“電氣屠宰”,看到那些肉豬的頭在兩側被巨大的鉗子夾住,鉗子則接通電流(125伏特)。豬一旦被鉗子夾住,立即陷于昏迷、全身僵直,經過幾秒鐘,它們便不自主地顫抖,和我們實驗用的狗一樣。在失去意識(癲癇昏迷)的片刻,屠夫便可毫無困難地戳刺它們放血。
——塞德提(Ugo Certetti),精神病學家,
1954年描述他如何“發明”電擊治療。
“我已經不接受新聞記者訪問了?!彪娫捘穷^那個緊繃的聲音說,然后一扇小窗打開來,“你想要什么?”
我想我大概只有20秒鐘可以說明我的目的,這可不容易。我該怎么向卡斯特納(Gail Kastner)解釋我找上她的整個過程?
如果我照實說,聽起來會很怪異:“我正在寫一本有關休克的書。有關國家如何遭受戰爭、恐怖攻擊、軍事政變和天災的打擊。還有這些國家如何再次遭到打擊——企業和政治人物如何利用第一次打擊帶來的恐懼與迷失,強行推動經濟休克療法。必要的話,如果有人敢于抗拒這種休克政策,就再進行第三次打擊——由警察、軍人和監獄的審問者執行。我想和你談,是因為我猜想你是遭受最多休克的存活者之一,你是中央情報局電擊休克和其他‘特殊審問技巧’秘密實驗的少數幸存者。除此之外,我也有理由相信,1950年代在麥吉爾大學(McGill University)對你做的研究,現在被應用在關塔那摩灣和阿布格萊布(Abu Ghraib)的囚犯身上?!?/P>
不行,我絕對不能這么說。所以我只好說:“我最近走訪伊拉克,我想了解酷刑在那里扮演的角色。我們聽說刑訊是為了搜集信息,但我想應該不只如此——我想酷刑也跟想建立一個模范國家有關,目的是想抹除人的想法,然后重新塑造他們?!?/P>
經過好長的沉默,回答的是不同的語氣,還是很緊繃,但……松了一口氣:“你剛才說的,就是中情局和卡梅倫(Ewen Cameron)對我做的事。他們想抹除并重造我。不過這套不管用?!?/P>
不到24小時后,我在蒙特利爾敲響了卡斯特納森冷老舊的公寓大門?!伴T開著?!币粋€幾乎難以辨認的聲音說??ㄋ固丶{告訴我,她不鎖門是因為她站起來很吃力。她背脊下部的小骨折因為關節炎而愈來愈疼痛。她的背痛總是提醒她,她大腦額葉遭受過63次150到200伏特的電擊,電擊時她的身體猛烈地在桌上抽搐,導致骨折、扭傷、嘴唇流血和牙齒斷裂。
卡斯特納在一張絲絨斜躺椅上接待我,后來我知道它可以調整20種角度,而且她不斷調整它,像攝影師嘗試尋找焦點一樣。就在這張躺椅上,她日日夜夜尋找舒適的姿勢,嘗試避免睡著和陷入她所稱的“我的電擊夢”。那是她會見“他”的時刻:那位作古多時的卡梅倫醫生,在許多年前對她施以電擊和其他酷刑的精神病醫生?!白蛱焱砩夏俏挥忻那莴F兩度來看我,”我一走進屋里,她就說,“我不想讓你感到自責,但那是因為你突然打電話來,問了那些問題?!?/P>
我馬上想到我的造訪很可能對她不公平。當我掃視公寓并發現自己沒有容身的地方,這種感覺隨之加深。屋里處處堆滿高疊的紙張和書籍,歪斜欲倒但顯然有某種秩序,書籍都以黃色的紙簽標示??ㄋ固丶{指示我到室內唯一空出來的地方,是一張我沒注意到的木椅,但當我要求放置錄音機的4英寸空間時,她顯然有點驚慌。她躺椅邊那張小茶幾絕不可能:上面已放了約20個空香煙盒,馬汀牌(Matinee)中等濃度的,堆棧成完美的金字塔形。(卡斯特納曾在電話中警告我她是老煙槍:“抱歉,我會抽煙。而且吃東西的習慣很糟。我又肥又抽煙。我希望你受得了?!保┛雌饋砗孟窨ㄋ固丶{把煙盒內面都涂成黑色,但仔細看,我發現那實際上是很密很小的手寫字跡:名字、號碼,幾千個字。
那一整天我們談話的時候,卡斯特納不時傾身在一張紙片或一個香煙盒上寫東西——“寫給我自己的筆記,”她解釋說,“否則我絕對記不住?!睂ㄋ固丶{來說,這堆雜亂無章的紙與香煙盒,不只是異于尋常的檔案系統,而是她的記憶。
在她整個成年后的人生,卡斯特納的心智老是不聽使喚;事實很快就忘得精光,如果還有存留的記憶(許多已不復存在),也都像散落各處的殘簡斷篇。有時候她會很清楚記住某件事——她所說的“記憶碎片”——但當問她發生的日期時,誤差可能長達20年?!霸?968年,”她會說,“不,是1983年?!彼运粝掠涗?,保存所有東西,證明她的生活確實發生過。剛開始她會為這種混亂道歉,但后來她說:“是他造成的!這棟公寓就是酷刑的一部分!”
多年來,卡斯特納對自己缺乏記憶和其他特殊的行為感到十分迷惑。例如,她不知道為什么車庫門控制器的一次小觸電,會引發她失控的驚恐,或為什么當她拔吹風機插頭時手會顫抖。尤其是她無法了解自己可以記住成年生活的大部分事件,但快二十歲時的記憶卻一片空白。當她遇見有人宣稱從小就認識她,她會說:“‘我知道你是誰,但我想不起來?!壹傺b這么說?!?nbsp;
卡斯特納猜想那是她整個心智健康出了問題。她二十幾歲和三十幾歲時,曾深受抑郁和服藥成癮之苦,有時候陷入嚴重的崩潰,不得不進醫院和昏迷不醒。這些事件導致家人與她脫離關系,讓她孤寂而走投無路,只能靠在雜貨店外翻尋垃圾箱勉強度日。
一些跡象也透露,更早之前曾發生更嚴重的創傷。在家人切斷跟她的關系前,卡斯特納的孿生姊妹潔拉(Zella)曾為必須照顧重病纏身的卡斯特納而彼此爭吵?!澳悴恢牢页粤硕嗌倏?,”潔拉會說,“你會在客廳地板上尿尿,還會吸拇指,說兒語,還會搶我寶寶的奶瓶。我簡直忍無可忍!”卡斯特納完全不知道她姊妹為什么指控她。在地板上尿尿?搶她外甥的奶瓶?她不記得做過這么奇怪的事。
在四十幾歲后半段,卡斯特納與一位叫雅各布(Jacob)的男人發展關系,她形容他是她的靈魂伴侶。雅各布是猶太人大屠殺(Holocaust)的幸存者,他也對喪失記憶和迷失感到疑惑。對十幾年前去世的雅各布來說,卡斯特納無法解釋的失落歲月特別讓他感到困擾?!耙欢ㄓ性?,”談到她生命中的空白時,他會說,“這其中一定有原因?!?/P>
1992年,卡斯特納和雅各布剛好經過一個賣報攤,看到一行斗大的標題寫著:“洗腦實驗:受害者獲補償?!笨ㄋ固丶{開始瀏覽文章,幾個詞句立即躍然而出:“兒語”、“記憶喪失”、“大小便失禁”?!拔艺f:‘雅各布,買下這份報紙?!眱扇司妥诟浇患铱Х瑞^,閱讀這篇令人難以置信的報道,內容是1950年代美國中情局如何資助一位蒙特利爾的醫生,對他的精神病患者進行怪異的實驗,讓他們一連數周睡覺,并加以隔離,然后施以高劑量的電擊和實驗藥物,包括會產生幻覺的麥角酸二乙酰胺(LSD),以及俗稱天使塵的苯環利定(PCP)。這些實驗會讓患者退化到會說話前的嬰兒狀態,進行的場所是在麥吉爾大學的亞倫紀念研究所(Allan Memorial Institute),由卡梅倫主持。中情局對卡梅倫的資助在70年代末期因為信息自由法案(Freedom of Information Act)的規定而被揭露,引起美國參議院舉行聽證會。九名卡梅倫的前患者一起控告中情局和加拿大政府,后者也資助卡梅倫的研究。在冗長的審判過程中,患者的律師主張那些實驗違背所有的醫療道德標準?;颊咭驗檩p微的精神病癥向卡梅倫求助,像是產后抑郁、焦慮,甚至尋求處理婚姻難題,卻在未獲告知或許可下遭到利用,就像人類版的白老鼠般,以滿足中情局尋找控制人類心智方法的狂熱。到1988年,中情局提出和解,給九位原告總共75萬美元的損害賠償——在當時這是該局歷來金額最高的和解案。四年后,加拿大政府也同意支付每位參與實驗的患者10萬美元賠償。
卡梅倫不但在發展當代美國刑訊技巧上扮演核心角色,他的實驗也提供絕無僅有的機會,讓世人一窺災難資本主義的根本邏輯。自由市場經濟學家相信只有大規模災難(一場大毀滅)可以為“改革”鋪路,卡梅倫和他們一樣,認為借由對人腦施加一連串打擊,可以摧毀和抹除有缺陷的心智,然后在一片虛幻的空白石板上重建新的人格。
卡斯特納多年來依稀記得一則牽涉中情局和麥吉爾大學的報道,但她并未多加注意,因為她與亞倫紀念研究所從來沒有任何瓜葛。但現在,和雅各布坐在一起,她專心看那些前患者敘述他們的生活——喪失記憶、心理退化?!爱敃r我意識到這些人一定經歷和我一樣的事。我說:‘雅各布,這其中一定有原因?!?/P>
休克工廠
卡斯特納寫信給亞倫研究所,要求看她的病歷檔案。起初她被告知他們沒有她的檔案,后來她終于拿到數據,總共183頁。讓她住院的醫生正是卡梅倫。
卡斯特納病歷里的信件、筆記與圖表訴說了一則辛酸的故事,有關50年代一位任人宰割的少女,也有關政府和醫生如何濫用權力。檔案開始是卡梅倫醫生批準卡斯特納入院的評估:她是麥吉爾大學護理系學生,課業成績優異,卡梅倫形容為“一位到目前為止相當平衡的人”。不過,她有焦慮的問題,據卡梅倫的記述,原因是她暴虐的父親,一位“極度激動”的人,對他女兒“不斷施以心理攻擊”。
在初期的記述中,護士似乎很喜歡卡斯特納;她拿所學的護理跟她們攀關系,她們則描述她“愉快”、“有人緣”和“愛干凈”。但在她斷續受到她們照顧的數個月期間,卡斯特納出現急劇的人格轉變,這一切都巨細靡遺記錄在檔案中:經過幾周后,她“顯露出孩子氣的行為,表達奇怪的念頭,而且顯然有幻覺和破壞性”。筆記中記載,這位聰慧的年輕女性現在只能數到六;然后她也變得“好操縱、充滿敵意、極具侵略性”;然后變得被動和漠不關心,無法辨識她的家人。她最后的診斷是“精神分裂……有明顯的歇斯底里特征”——遠比她剛住院時的“焦慮”嚴重。
這些轉變無疑跟記錄在卡斯特納病歷上的治療有關:以高劑量的胰島素誘發多重昏迷;怪異的興奮劑與鎮靜劑混用;長期讓她保持在藥物誘發的睡眠狀態;施以八倍于當時標準次數的電擊。
護士常把卡斯特納經常想掙脫醫生記錄為:“嘗試想逃出去……宣稱受到惡劣對待……在注射后拒絕接受電擊休克療法(ECT)?!边@些抱怨一再被當作理由,用來再度送她進卡梅倫的下級同僚所稱的“休克工廠”。
追求空白
仔細讀過數次她的病歷后,卡斯特納開始變成挖掘自己過往人生的考古學家,她搜集并研究一切可能解釋她在醫院遭受待遇的線索。她得知卡梅倫是一位蘇格蘭裔美國人,曾是專業領域的頂尖人物,擔任過加拿大精神醫學協會(CPA)主席,以及世界精神醫學協會(WPA)主席。在1945年,他是紐倫堡大審中測試戰犯赫斯(Rudolf Hess)精神狀態的三位美國精神醫學家之一。
卡斯特納展開她的調查時,卡梅倫早已作古,但他留下數十篇學術論文和演講集。幾本已出版的書籍也寫到中情局資助心智控制實驗,其中包括許多卡梅倫與中情局關系的詳情??ㄋ固丶{全都細加研讀,記下有關的章節,編制時間順序,并與她自己病歷上的日期交叉核對。她慢慢發現,到1950年代初期,卡梅倫已拒絕采用“談話治療”這種弗洛伊德派的標準方法,轉而開始嘗試發掘心理疾病的“根本原因”。他的野心不在于修補或治療患者,而是用他發明的所謂“心理驅力”(psychic driving)方法重新創造他們。
根據他當時出版的論文,他認為要教導患者健康新行為,唯一的方法是進入他們的心智,并“打破舊的病態模式”。第一步的“去模式”有一個驚人的目標:讓心智回復到本來的狀態,就像亞里士多德所說的“一塊寫字板,上面尚未寫上任何東西”,亦即一塊“空白石板”(tabula rasa)??穫愊嘈?,他可以用各種已知可干擾大腦正常功能的方法來攻擊大腦,借以讓大腦達到這種狀態,而且立即就能達到。這是一種對心智的“震懾”戰爭。
到1940年代末,電擊愈來愈受歐洲和北美精神醫生歡迎,它造成的永久性傷害比腦前額葉切斷手術小,而且似乎效果不錯:歇斯底里患者經??梢园察o下來,在某些情況下,電擊似乎能讓人頭腦更清晰。但這些都只是觀察,而且即使是發展這種技術的醫生,也無法提供它如何運作的科學解釋。
不過,他們都知道電擊的副作用。ECT顯然會導致記憶喪失癥,這也是患者最常抱怨的副作用。其他與記憶喪失息息相關、且被廣泛提出的副作用是退化。在數十項臨床研究中,醫生記錄了治療后的立即效應,說患者吸吮自己的拇指,蜷縮成胎兒的姿勢,需要以湯匙喂食,并哭著要找媽媽(經常把醫生和護士誤認為父母)。這些行為通常很快消失,但在某些例子中,在施以高劑量的電擊后,醫生報告說他們的患者出現完全退化,忘記如何走路和說話。經濟學家賴斯(Marilyn Rice)在70年代中期,帶領一個反對ECT的患者權利運動,她生動描述電擊治療如何抹除她的記憶以及她所受的大部分教育?!艾F在我知道夏娃的感受了,她以成人的樣子被從某個人的肋骨創造出來,過去的歷史一片空白。我感覺像夏娃一樣空洞?!?/P>
對賴斯和其他人來說,這種空洞代表無可補償的喪失。但另一方面,卡梅倫從這個空洞看進去,卻看到別的東西:一張空白石板,沒有任何惡習,可以寫進新模式。對他來說,密集的ECT造成的“記憶大量喪失”并非不幸的副作用,而是療程中不可或缺的重點,是把患者帶回發展早期階段的關鍵,回到“精神分裂思想與行為出現之前久遠的時候”。就像支持戰爭的鷹派人士喊著要把一些國家“炸回石器時代”,卡梅倫視休克療法為將患者轟炸回嬰兒期、讓他們完全退化的手段。在1962年的論文,他敘述自己想把卡斯特納這類患者帶回的狀態,他說:“不只是空間與時間的意象喪失,而是所有應該出現的感覺都消失。在這個階段,患者可能展現許多其他現象,例如第二語言的能力或對自己婚姻狀態的了解全都喪失。在更進階的狀態中,他可能無法不靠支撐走路或自己進食,他也可能大小便失禁……記憶功能的各方面都嚴重受到干擾?!?/P>
為了幫他的患者“去模式”,卡梅倫使用一種相當新的裝置叫“佩奇-羅素”(Page-Russell),可以施予患者連續六次電擊,而非只能一次。他對患者似乎仍緊抱殘余的人格感到懊惱,于是進一步以興奮劑、鎮靜劑和致幻藥物使他們迷失:氯丙嗪(chlorpromazine)、巴比妥酸鹽(barbiturates)、安密妥鈉(sodium amytal)、一氧化二氮(nitrous oxide)、甲基苯丙胺(desoxyn)、西康納(Seconal)、寧必妥(Nembutal)、佛羅拿(Veronal)、美力康(Melicone)、索拉辛(Thorazine)、拉加克泰(largactil)和胰島素??穫愒?956年的論文里寫道,這些藥物“可以去除他(患者)的抑制,降低他的防衛”。
一旦“完全去模式”達成后,早期的人格已被抹除得差不多,心理驅力法就能開始進行。方法包括卡梅倫放錄音帶給患者聽,內容類似“你是一位好母親和好妻子,大家都喜歡跟你在一起”。身為行為學家,他相信如果能讓患者吸收錄音帶上的信息,他們就會開始產生不同的行為。
等患者被電擊、服藥到近乎植物人的狀態,他們除了聽信息以外,已毫無抵抗能力——連續數周每天聽16到20小時;在一個病例中,卡梅倫連續播放101天的錄音帶。
在50年代中期,數名中情局的研究人員對卡梅倫的方法產生興趣。當時正是冷戰狂熱潮的開始,中情局剛開始進行一項秘密計劃,目的是發展“特殊審訊技巧”。一份中情局的機密備忘錄解釋說,這項計劃“檢驗并調查無數不尋常的審訊技巧,包括心理騷擾和‘完全隔離’等方法”,以及“使用藥物和化學物質”。計劃代號一開始叫藍鳥計劃(Bluebird),然后改為朝鮮薊計劃(Artichoke),到1953年改名為MK-Ultra。在緊接的十年,MK-Ultra將支出2500萬美元研究經費,試圖找出新方法,來讓被懷疑是共產黨員和雙面間諜的人招供。有80個機構參與這個計劃,包括44所大學和12所醫院。
涉入的人員對如何強迫不合作者招供提出各種創意,問題是必須找出測試這些創意的方法。藍鳥計劃和朝鮮薊計劃的頭幾年,有點類似悲喜劇間諜片會有的劇情,劇里中情局的干員互相催眠,偷偷把迷幻藥摻進同僚的飲料,想看會發生什么情況(其中至少有一個例子以自殺收場)——當然也對疑似蘇聯間諜者施以酷刑。
那些測試多半不像嚴肅的研究,反而像要命的大學兄弟會惡作劇,結果并未提供中情局想要的科學實證。要達到這個目標,中情局需要為數眾多的人類測試對象。他們數度想進行這樣的試驗,但風險很高:如果中情局在美國本土測試危險藥物的消息走漏,整個計劃可能遭關閉。這就是中情局對加拿大研究人員感興趣的緣由。這層關系可追溯到1951年6月1日,情報局與學術界在蒙特利爾的麗池卡登飯店(Ritz-Carlton Hotel)舉行三方國際會議。會議主題是,西方情報圈愈來愈擔心,共產黨似乎已發現如何為戰犯“洗腦”的方法。證據就是在韓國遭俘虜的美國大兵被安排在攝影機前,似乎滿心情愿地譴責資本主義和帝國主義。根據解密的記錄,麗池會議的出席者——加拿大國防研究局局長蘇蘭德(Omond Solandt)、英國國際研究政策委員會主席提薩德(Henry Tizard)爵士,以及中情局的兩位代表——都相信西方強權必須趕快弄清楚,共產黨如何取得那些不同尋常的自白。目標既定,第一步是進行“具體案例的臨床研究”,以了解洗腦可能運作的方式。這項研究明文的目的不是西方強權應開始對犯人使用心智控制,而是要讓西方士兵做好準備,以因應萬一被俘虜時可能面對的脅迫技巧。
中情局的興趣當然不只如此。然而因為不久前才遭揭露的納粹酷刑引發舉世譴責,所以即使在像麗池這種閉門會議,參與的情報單位也不可能公開承認對發展另類審訊方法感興趣。
麗池會議的參與者之一,是麥吉爾大學心理系主任赫布(Donald Hebb)博士。據解密的記錄,赫布嘗試解開美國大兵自白的謎團,他猜測共產黨可能把犯人置于密集的隔離,阻絕感官的輸入,借以操縱他們。情報首長大感興趣,三個月后赫布便取得加拿大國防部的研究經費,用來研究一連串列為機密的感官剝奪實驗。赫布支付63名麥吉爾大學的學生每天20美元,把他們隔離在房間里,戴上深色護目鏡,用耳機播放白噪聲(white noise),并以厚紙管包覆他們手臂和手掌,以便干擾他們的觸覺。這些學生一連數天飄浮在虛無中,他們的眼睛、耳朵和手無法提供方向感,生活在他們愈來愈鮮明的想象中。為了看這種剝奪是否讓他們更容易接受“洗腦”,赫布接著開始播放談論鬼魂存在或科學騙人的錄音帶——?一些在實驗開始前學生表示無法接受的觀念。
赫布的發現記錄在一份機密報告里,加拿大國防研究局在這份報告的結論上說,感官剝奪顯然會導致受測的學生極度困惑和產生幻覺,以致“在知覺剝奪期間和剛結束時,暫時大幅降低智力”。此外,由于學生渴望刺激,使他們出奇地易于接受錄音帶上播放的觀念,而且有幾位在實驗結束后,對玄秘觀念的興趣仍持續數周之久。似乎感官剝奪造成的困惑抹除了他們心智的一部分,接著感官刺激重寫了他們的心智模式。
赫布的主要研究記錄有一份拷貝本被送到中情局,另有41份送到美國海軍,42份給美國陸軍。中情局也透過赫布的學生研究員鮑德溫(Maitland Baldwin)監視研究的發現,他在赫布不知情下向中情局報告。如此熱切的興趣并不令人意外:至少赫布證明了,徹底的隔離會干擾思考能力,使人更易于接受暗示——這對審訊者而言是無價的發現。赫布后來發現他的研究具有龐大的潛力,不只能用于保護被俘虜的士兵避免被“洗腦”,也是某種心理刑訊的技術指南。赫布在1985年去世前接受的最后一次訪問中說:“在向國防研究局報告時,我們很清楚描述的是可怕的審訊技術?!?/P>
赫布的報告指出,四個實驗對象“不約而同表示,處在實驗環境下是一種酷刑”,這意味著強迫他們忍耐超過極限(二至三天)顯然已違背醫療道德。赫布深知實驗受到這方面的限制,他在報告中寫道,無法得出“明確的結果”,因為“不可能強迫實驗對象處在知覺隔離狀態30到60天”。
對赫布不可能,但對他在麥吉爾大學的同僚和學界的勁敵卡梅倫,卻完全可能。(赫布后來顧不得學者修養,形容卡梅倫“像罪犯般愚蠢”。)卡梅倫已經說服自己,激烈摧毀患者的心智是通往他們心智健康必要的第一步,因此并不違背希波克拉底(Hippocrates)誓言。至于征求同意方面,他的患者完全任憑他處置;標準的同意書格式賦予卡梅倫絕對的治療權力,甚至包括施行完全的腦前額葉切開手術。
雖然卡梅倫與中情局已經往來多年,但直到1957年他才獲得中情局第一筆經費,是透過一家叫人類生態研究學會的空殼組織支付。當中情局的錢涌進后,亞倫紀念研究所馬上變得不再像一所醫院,反而更像死亡監獄。
第一個改變是電擊劑量大幅提高。發明備受爭議的佩奇-羅素電擊器的兩位精神病醫生,曾建議每位病人治療四次,總共電擊次數為24次??穫愰_始時讓他的患者每天使用這部機器兩次,連續30天,電擊總次數達到驚人的每位患者360次——遠超過他早期病人接受的次數,例如卡斯特納。除了已經開給患者琳瑯滿目的藥外,他還增加更多實驗性的改變心智藥物,尤其是中情局最感興趣的LSD和PCP。
他也為抹除心智的彈藥庫增添其他武器:剝奪感覺和延遲睡眠。他宣稱這兩種方法雙管齊下,可以進一步“降低個人防衛”,使患者更容易接受錄音帶中的信息。中情局的金援一到,卡梅倫就用援款把醫院后面的舊馬房改裝成隔離間。他也精心計劃重修地下室,增辟一間他稱為隔離室的房間。他把房間完全隔音,在里面播放白噪聲,隔絕光線,讓患者戴上黑色護目鏡和“橡膠耳塞”,并以紙管套住患者的手和手臂,目的就像卡梅倫在1956年的論文中說的,“避免他碰觸身體——借以干擾他的自我印象”。但赫布的學生只忍受數天的知覺剝奪就得以脫困,卡梅倫卻讓他的患者承受數周之久,其中一位被關在隔離間整整35天。
卡梅倫進一步在所謂的睡眠室隔絕患者的知覺,他們每天有20到22小時處在藥物所致的睡夢中,護士每兩個小時為他們翻身以避免褥瘡,只在吃東西和上廁所時被弄醒?;颊弑槐3衷谶@種狀態15到30天,但卡梅倫報告說:“部分患者曾被施以連續65天睡眠治療?!贬t院員工受指示不許患者說話,而且不得告訴他們已在房間待多久。為了確保沒有人從這種夢魘脫逃,卡梅倫給一群患者小劑量有麻痹作用的箭毒素(Curare),實際上等于把他們囚禁在自己身體的牢籠。
卡梅倫在1960年的論文中說,有“兩大因素”能讓人維持“時間感和空間感”——換句話說,讓我知道我們在哪里和我們是誰。這兩大因素是“我們持續不斷的感官輸入,以及我們的記憶”??穫愑秒姄魜硪种朴洃?;用隔離間來抑制感官輸入。他決心強迫患者完全喪失他們對時間與空間的感覺??穫愊嘈庞行┗颊邥鶕M食來判斷一天的時間,因此下令廚房改變進食的時間和食物,早餐供應湯,晚餐則供應麥片粥?!案淖冇貌烷g隔和菜色,使預期的時間產生混淆,我們就能打破這種結構?!笨穫惖靡庋笱蟮卣f。然而他發現即使他已想盡辦法,有一位患者仍然與外界世界保持聯系,方法是注意每天上午九時飛越醫院上空的飛機,發出“極輕微的轟隆聲”。
對熟悉酷刑幸存者證詞的人來說,這些細節聽來令人心痛。當那些囚犯被問及他們如何度過數個月或數年的隔離與殘暴對待時,往往提到聽見遠方教堂的鐘聲,或清真寺呼喚信徒祈禱,或兒童在附近公園嬉戲的聲音。當生活被限縮到只剩囚房的四面墻壁時,這些外界聲響的節奏便成了某種救生索,證明囚犯還是人,而在折磨之外仍有一個世界?!拔衣牭剿拇瓮饷娴男▲B在日出時的鳴叫,所以我知道過了四天?!币晃划斈隇趵绐毑媒y治的幸存者,在回憶遭到極為暴虐的刑訊時說。亞倫紀念研究所地下室那位身份不明的女士在一片闃暗中,在藥物和電擊的影響下,仍竭力傾聽飛機的引擎聲;她并非醫生照顧下的患者,而是被刻意囚禁以施行酷刑的犯人。
有數項強力的證據,顯示卡梅倫很清楚他在模擬酷刑的情境。身為堅定的反共分子,他樂此不疲地把他的患者當成冷戰的一部分。1955年在接受一家流行雜志的訪問中,他公開比較他的患者和面對審訊的戰俘,說他們“像共產黨的戰俘,往往會抗拒治療,因此必須打破抗拒”。一年后,他寫道,去模式的目的在于“真正‘消耗’防衛”,并且指出“這就像瓦解接受持續審問的個人”。到1960年,卡梅倫已開始演說他的知覺剝奪研究,不只是對其他精神病學家演說,也對軍方的聽眾演說。在德州布魯克斯空軍基地(Brooks Air Force Base)發表的談話中,他沒有說自己在治療精神分裂癥,反而承認知覺剝奪“制造了精神分裂的初期癥狀”——幻覺、極度焦慮,還有與現實世界脫節。在這場演說的筆記中,他提到知覺剝奪后施以“輸入超載”(input-overload),指的是他采用的電擊和不斷反復播放錄音帶——同時也預告了一種即將誕生的審訊技術。
中情局資助卡梅倫的研究直到1961年,之后許多年美國政府如何利用他的研究,外界并不清楚。在70年代末和80年代,中情局資助這些實驗的證據終于在參議院的聽證會曝光,患者也對中情局提出史無前例的集體訴訟,但新聞界和國會議員往往傾向接受中情局的說辭:中情局是在進行洗腦技術研究,為的是保護被俘虜的美國士兵。新聞界把大部分注意力放在政府資助迷幻藥經驗的聳動細節。事實上,最大的丑聞是,中情局和卡梅倫輕率而毫無道理地,以他們的實驗撕碎許多人的生活——那些研究似乎一無用處:當時所有人都已知道,洗腦只是冷戰時期的迷思。中情局本身就鼓勵這種說法,寧可被嘲笑是迷信科幻小說的小丑,而不愿張揚資助一家聲名卓著的大學進行酷刑實驗——而這種避重就輕確實有用。第一位和卡梅倫搭上線的中情局精神病學家吉廷杰(John Gittinger),被迫在參議院聽證會上作證時,說資助卡梅倫是“一個愚蠢的錯誤……一個可怕的錯誤”。當聽證會要MK-Ultra計劃前主持人戈特利布(Sidney Gottlieb)解釋,為什么他下令銷毀這個2500萬美元計劃的所有檔案時,他回答“MK-Ultra計劃未能為中情局帶來任何真正有價值的結果”。在80年代MK-Ultra計劃曝光時,主流媒體報道與著作的調查,都一致把這些實驗描述為“心智控制”和“洗腦”?!翱嵝獭边@個詞從未被用過。
目錄
引言空白之美 抹除和重建世界的三十年 / 001
第一篇兩類醫生的休克研究和開發
第一章 酷刑實驗室 卡梅倫、中情局以及抹除與重建人類心智的瘋狂追求 / 021
第二章 另一類醫生的休克044
第二篇初次測試 誕生的陣痛
第三章 休克狀態 反革命血腥的誕生 / 067
第四章 清洗石板 恐怖的效用 / 088
第五章 “完全無關” 如何清洗意識形態的罪惡 / 104
第三篇茍延的民主 法律制成的炸彈
第六章 因戰爭而獲救 撒切爾主義與有用的敵人 / 117
第七章 新休克醫生 經濟戰爭取代獨裁統治 / 127
第八章 危機的用處 休克治療的包裝 / 139
第四篇迷失在轉型中 當我們哭泣,當我們戰栗,當我們跳舞
第九章 捍拒歷史 波蘭危機 / 155
第十章 鎖鏈下誕生的民主 南非被捆綁的自由 / 168
第十一章 一個年輕民主國家的篝火 俄羅斯選擇“皮諾切特選項” / 189
第十二章 資本家本色 俄羅斯與野蠻市場的新時代 / 214
第十三章 讓它燒 劫掠亞洲與“第二道柏林圍墻倒塌” / 229
第五篇休克時代 災難資本主義體系崛起
第十四章 美國的休克治療 國土安全泡沫 / 247
第十五章 政商財團制國家 拆除旋轉門,鋪好陽關道 / 271
第六篇伊拉克的完整循環 過度休克
第十六章 消滅伊拉克 尋找中東“模范” / 289
第十七章 意識形態的反彈 真正的資本家災難 / 304
第十八章 完整的循環 從空白的石板到燒焦的大地 / 323
第七篇移動的綠區 緩沖區與防爆墻
第十九章 凈灘 “第二次大海嘯” / 347
第二十章 災難總是欺負可憐人 綠區與紅區構成的世界 / 367
第二十一章 和平的誘因消失 以色列的警訊 / 384
結論休克力量消退 人民重建興起 / 403
